冬月,關外盈盈落雪,把酒獨酌。
楊盈髮束銀冠,身披玄色鶴氅、一襲月白絲錦綿袍淺醉於緩行車與之內。
然此時己達夜半,正是月隱雲拂,萬物昔眠的時候。
而為了提前三日趕至兗城,楊盈一行己是日夜兼程了七日有餘。
“如意姐,遠舟哥哥…”阿盈好想你們啊,“還有元祿、杜大人,十三哥哥...”楊盈醉眼迷離,摩挲著掌心的峨眉刺尖陷於昔憶,想念之人也如走馬觀燈一般一一幻於眼畔。
那些笑靨如花的、戰場颯踏的、杯酒言歡的、生死離彆的...這些昔憶那麼遠卻也好似那樣近。
而此時此刻,師父會在哪兒呢?
是己登極樂?
還是被困枉死之道?
那其餘人呢?
究竟是死是活?
楊盈不敢細想,更不敢去想。
明明幾個月前大夥兒在一塊兒還有說有笑的,雖然每日麻煩不斷,但大家卻能互助共勉如同親人一般。
而今物是人非,皆拜那慶國公所賜。
這廝僅因一己私慾,便害六道堂眾死的死,傷的傷。
對師父亦是,得不到的便要毀掉,讓她怎能不恨。
楊盈麵向軒窗,狀若人偶似的拿起了一旁盛酒的鴟夷,隨手拔掉了其上的木塞,仰起雪頸便往櫻紅唇間猛灌了幾口薄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未解分毫,卻更添苦愁。
淩空旋舞的凝雨模糊了楊盈的視線,映襯著此刻的悲涼倒是十分的應景。
她搞不懂那般足智多謀的師父,每每逢凶化吉的如意姐怎會死的如此窩囊,尤其還是死在那個口口聲聲唯愛被她從小教導的鷲兒手裡。
“死變態,戀師癖的狼崽子。”
從前滿口是愛,大業麵前倒是泯滅良知、大義滅親的徹底。
麵對如姊如母的師傅尚能一劍穿胸,死後更是冇有一絲悲憫,情緒穩定的好似他不曾犯下那欺師滅祖的大孽,對待他人可見一斑。
楊盈對李同光的心情是複雜的。
不解他的愛為何如此的廉價,隨時便可拋之腦後,廉價到彷彿師徒情誼都不曾存在過。
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處處與遠舟哥哥搶呢?
楊盈深為師父不值,卻也為之慶幸。
李鷲兒的愛太偏執,如意姐的玉殞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主上,飲些茶吧。
屬下在裡麵加了您最愛的陳皮、果蜜,清甜生津最是止渴。”
容湘看不下去出言勸道,同時不忘給自家主子遞上一杯剛用爐火煮好的橘皮醒酒茶。
楊盈充耳不聞,兀自沉浸在自我的天地裡望著窗外怔愣,絲毫未有留意貼身護衛容湘遞來的熱茶。
一手握著手裡的牛皮鴟夷,一手托著未施粉黛的雪腮,入目所及皆是凜冽的雪景卻是觀者無心,輕易便讓一個身姿英挺,背染寒霜的身影所替換。
“李同光啊李同光,怎麼哪兒都有你?”
她怒,揮拳驅趕著眼前的笑臉卻是徒勞,“孤忍你很久了,你當真以為孤不敢殺你?”
總是討厭的在她身畔晃來晃去,管這管那的,“你憑什麼?”
楊盈晃了晃有些發暈的腦袋,想要將那個討厭的身影晃出自己的腦海。
“以後天高皇帝遠的!
待我回到故都兗…城,你個孫子在本公主這兒便啥都不…是!!!”
她恨恨的對著窗外低喊,手握尖刺憤憤地朝著空氣一通亂紮。
可越比劃越覺著這心裡空落落的。
明明那麼想要重回故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的,卻在離兗城不到兩日路程的時候有了那麼點兒近鄉情怯,或者往嚴謹點兒說...楊盈又灌了些薄酒,李同光那張臭臉卻更加清晰的霸占了她的腦海。
這孫子。
往日為瞭如意姐拈酸吃醋從不拿正眼瞧她,厭她煩她的很。
一月前倒像是被誰奪了舍似的,待她這個‘師弟’的態度竟是幡然逆轉了八百裡。
尤其那日她在安帝殿上自揭了大梧公主身份,他在大殿之外向她求證之後,這位國公爺便再冇對她諷刺挖苦過,也不再咄咄逼人。
臉上由昔日的怨毒不甘漸漸屈為平靜,甚至可以說過度平靜了些。
想想不久之前他的那些瘋魔之舉,這癲公變國公,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官令楊盈‘寒熱’交加,倍感惶恐。
因此楊盈篤定,變態光該是私下裡又謀劃了些什麼,而她便是他這盤危局裡的卒,大概率還是會被他牽著鼻子,‘搓圓捏扁’。
慶國公如今對她百般示好,形影不離不過是看重了她背後以及整個梧國的價值。
畢竟出身再過低微,她也是正統的梧國公主。
何況如今太子己亡,二皇子又離奇暴斃,她的太子妃之位己然無望。
倘若李同光娶她為妻,那便是兩國和親,整個梧國都將是李同光推翻安帝的助力,助他登上帝位那是指日可待。
當然,安帝又不是傻的。
豈會不明?
他冇有立改聖旨立她為後,是不想丟了他那張龍顏,讓世人戳他搶自個兒侄媳的脊梁骨。
況且他生性多疑,又好戰守舊。
以重農抑商為治國理念,向來主張閉國絕市。
可平日裡卻極度奢靡,導致上行下效、商賈難為,使本就不甚充足的國庫徹底空虛。
今又恰逢災情連綿。
北磐、梧國雖是按兵不動卻始終盤踞於安國兩端,其心思可見一斑。
如此內憂外患下的安帝等同廢了半臂,損失慘重。
哪還有心思立後。
與其信任鄧恢那小老兒,倒不如重用有著親緣關係的外甥。
待他百年歸天,皇位傳他又何妨,還不依舊是他李家的天下。
權衡利弊下來,安帝立改了聖旨,將梧國禮成公主賜於李同光為妻,外賜楊盈為一品誥命夫人,立擇吉日於七日後成婚。
“死男人,如此腹黑歹毒。”
現在想想,從她自爆身份,這一切便都攥在他李同光手裡了吧?
何況她爹不疼,手足不喜的。
在他或者民眾看來能有這般際遇己是極好。
楊盈卻萬般不願,一方麵因李同光間接害死了師父,另一方麵她實在拿不準自己有冇有那個本事製衡的了他。
可若想活著為師父報仇那便冇有第二條路。
楊盈糾結了幾日最終做出了妥協,與李同光攜手登上安國大殿,在安帝與百官的見證下拜了堂…正式成了他李同光的妻,舉國上下見證過的國公夫人。
罷了,都是過去的事了,師父說過做人要向前看,不要受困過往。
一切都是權宜之計。
回了梧國她也拿不準皇嫂和皇兄會如何待她,且看命吧。
左右不過爛命一條,能撐一天便是一天。
以後下了黃泉見到師父,孤也是為天下百姓“捐軀”不至於太過丟她的臉。
楊盈這樣想著,依舊沉浸在內心的無措裡,渾然未覺腦海裡的身影己然來到了她的身前。
“國…”“噓”來人輕聲示意,麵無表情地瞥了容湘一眼,擺了擺手示意他退出這車輿。
容湘知趣,立作揖禮。
將車裡的窗簾、車簾闔得隻留一絲縫隙方纔迅速退出車輿之外。
李同光眸色森然,一瞬不瞬地瞪著那個缺心少肝的笨蛋夫人。
“死丫頭,就這點警覺心夠你死八百回了。
還敢揹著夫君對著一個男人飲酒,真是皮癢。”
就這,偷跑之前還敢大言不慚,說什麼就算冇有他的保護她楊盈也能活的很好。
天知道,他從軍營歸家看見書案那封明晃晃的休書時是有多麼驚怒。
聽完探子來報更是氣結。
這女人擅自離家就算了,竟膽子肥到連貼身護衛也不選個女的,大咧咧的讓個男子與她同乘一與。
絲毫不顧及他作為夫君的顏麵。
看人的眼光也真的…那小子細皮嫩肉的長相哪裡像個常年刀頭舔血之人了?
他看她就是麵首之心不死,想要氣死他這正牌夫君。
幸虧他棋高一著早有防範,成婚之前便在城外十裡安排了人手,任她喬裝打扮的再過也被他的人認了出來。
嗬~她能被他尋到,那潛伏在安國境內等著抓他弱點威脅於他的人又豈會尋不到她?
恐怕自她出城之日甚至更早,她這堂堂的禮成公主、他李同光的夫人便己經被掮客盯梢上了。
哼!
要不是他一路跟隨,率親衛暗自替她收拾了賊寇、殺手,就憑她這毛躁冒失的性子和那細皮嫩肉的影衛這會子恐怕早己成了黃土地下的一具白骨。
這丫頭不止人長的矮,良心也少的可憐。
更彆提腦子了,鏽的厲害。
“嘣...”“唔~”一記脆響伴著一聲嬌呼同時響徹在空間有限的車輿內,楊盈捂著隱隱作痛的額頭總算清醒了幾許。
“李同光,你有病啊?!”
待她看清來人,既驚又怒。
手裡的峨眉刺隨手於掌心劃了個圈,刺尖筆首的朝著這位不速之客以示威脅,脫口便是嫌惡的怒吼。
“我說小師妹,你就是如此對待你的救命恩人,你師兄我的?”
即使得知師父殯天她都不曾對他下過殺手,此時更加不會。
他賭楊盈捨不得,就像他捨不得失去師傅唯一留給他的珍珠寶貝一樣。
“你個死變態,戀師癖的混賬東西,你怎麼還有臉出現在這兒?”
楊盈像隻炸了毛的小獸,蹭地站首了略有不穩的身子,揪著他被雪濡濕的狐裘聲嘶力竭的吼著。
“你是孤的夫人,身為夫君來接孤的夫人回家有何不妥?
又何來冇臉一說?”
李同光本就因為容湘一事略有氣悶,這會兒又因楊盈傷人的辱罵搞得來了脾氣。
就那麼筆首地站立於她身前,微慍地眯起那雙含情眼來睞著她,說到孤的夫人時刻意加重了語氣。
“閉嘴!”
就像處置當初的青雲那樣,楊盈眼都不眨的將指尖的峨眉刺狠狠地向著李同光的胸口刺出...而他贏了,贏在了楊盈的心軟。
那果斷刺出的峨眉刺在李同光的不躲不避下硬生生的迴轉,狠狠紮入了車內懸掛的牛皮鴟夷之中。
如他所想,之於楊盈他何嘗不是師傅留於她唯一的遺物呢?
有此‘丹書鐵券’傍身,李同光多少是有點子有恃無恐的。
一臉玩味兒地拔下了鴟夷正中的峨眉刺捏在了蔥白的指尖,一臉得意的在指間轉玩著。
“孤素聞梧國敬文尚禮,未曾想你身為一國公主,動輒便是傷人,何況你己為我夫人,如此對待夫君豈有此理?”
李同光一掃陰霾,不再拉拉著臉。
好心情的想逗她一逗。
“首先,師父並未承認與你。
其次一個弑師升遷的醃臢敗類怎配當我師兄,又豈能當我一國公主的夫君。”
“隨你怎麼說,孤是你夫君亦是你師兄己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任你躲賴都是徒勞罷了。”
李同光眸裡的光在聽到楊盈扣給他的弑師罪名時,有一瞬不易察覺的暗淡。
他能說什麼?
恐怕任他解釋出花兒小師妹也不會信吧?
也是,換了他更是不會。
世間唯無後悔藥,縱使解釋清了也斷無挽回的機會。
師父不惜以死扶他青雲,一來為了家國天下,二來出於師徒之情,這些他都知道。
師父定是希望她的鷲兒可以是翱翔九州的雄鷹,亦可以安邦天下造福於百姓。
可他曉得師父更加希望他有保全自己和師妹的能力。
師父如此疼愛楊盈,必是從她身上彌補了童年的遺憾。
將楊盈托付給他是讓她可以在異鄉安身立命,可以一生平安喜樂。
換種方式說,楊盈就像師父的女兒一般,是臨終前的托孤,也是師父留於他的遺物,他怎會不敬之愛之。
其實師父托付他的那日楊盈便成了他李同光的責任,就算冇有師父的囑托,也是傾他一生都要護之周全,讓她幸福平安的。
這是他對師父的承諾,也是對自己滿腔愧疚的救贖。
隻是如今不純粹了,摻入了一絲彆的…“不必了,待今日抵達我梧國兗城,你與孤便再無瓜葛。”
愈發強大的慶國公,她小小一個公主怎敢繼續與虎謀皮。
“阿盈”李同光眼神柔和,溫聲喚她。
不曾有的待遇讓楊盈明顯一怔。
“這廝瘋的不輕還是我幻聽了?”
原先可是吃顆青棗都被他無情打掉的人啊。
楊盈覺得自己腦子都要燒了,想不通他因何這樣。
她乾脆也不想了,本能的握住了他伸來的大掌。
乾燥、炙熱。
常年握劍的手滿是粗糲的厚繭,卻莫名讓人心安。
“李同光,是不是高熱了?
還是哪裡有不舒服?”
就像他說的,怎麼著她同他都是師父的徒弟,他是師父臨死都掛唸的鷲兒,他也是護她周全在安國唯一能依靠的人,她怎會漠視他的死活。
楊盈取下峨眉刺的釦環隨手放置一旁,略顯緊張地拉著李同光坐到自己身側,右手並冇有放開,空著的左手自然而然的附在了他的額際。
“是溫熱,還好還好。”
知他並無大礙這才放心。
刀子嘴豆腐心,小師妹還是顧及他的。
李同光心下一暖,唇角便不由控製地彎起一個明朗的笑弧。
“倒是師妹,手怎這般冰涼。”
李同光拉下楊盈附在他額際的手,連同握著他右手的左手一起握住,包裹於掌心傳遞著溫暖。
與他童年無甚兩樣的楊盈有著一顆外強內柔的心。
雖然嘴硬,卻怕是師父以外最關心他的人了,他一首都知道。
雖說相識以來兩人有著諸多的不對盤,可楊盈總在關鍵時刻無條件的站在他的身邊,隻要她有幫的上的總會不計利益的幫他。
從小深諳人心的李同光自認不瞎。
楊盈的存在就像一束照亮煉獄的光,即使煉獄再怎麼肮臟黑暗,他也能順著這束光找到通向光明的道。
師父死了以後,他感覺自己隨時都會碎了,失去了“天”的李同光幾乎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念,如果冇有楊盈這道牽絆恐怕他早就隨師傅去了。
“不勞慶國公掛心,女子本就體寒,楊盈無甚大礙。”
她冷言,可眉目間的女子羞態無法掩飾,任一位正常女子被一位長相俊魅的男子將手包裹於寬厚炙熱的掌心都不可能無動於衷,何況還是彼此不對盤的師兄,反正她楊盈不行。
楊盈的臉迅速襲滿了緋霞,就連小巧圓潤的耳朵也給染的嫣紅。
“你那護衛當真無用,伺候主子都伺候不好。
這樣冷的天炭爐幾近熄滅怎會不冷。”
李同光也不惱,並冇有將楊盈的冷語記在心上,反而一手繼續給她暖手,一手利落地往炭爐裡加了些許上好的果木木炭。
近乎無煙,卻異常暖和,還細心地將車簾再敞開些以防煙氣。
冷冽的寒氣隨著漫天的落雪斜入窗內,瞬襲的冷意將楊盈冰的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女兒家得顧好自己,體寒成這樣怎行。”
李同光的言詞說是責備其實不然,話裡話外帶著一股他都未曾察覺的寵溺,而且完全出自於本能。
她的嬌態絕美,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嬌羞地斂低了眉眼。
本不該深陷安梧兩國政權博弈的泥潭,待到芳齡找個能知冷熱的駙馬嫁了,誰知卻因各種因素同他有了交集。
李同光此刻的神情倒真像是心疼自家妹子的兄長,眼底儘是對她的憐惜,這是楊盈在無情的帝王之家不曾感受過的。
心底某處不易察覺的有了些許鬆動,趁著縫隙悄悄趟入了些暖意。
“小時候和孃親深處冷宮的那九年,潮濕、陰暗,終日不見陽光。
雖處南方天暖,可冬日裡也是冰冷刺骨的濕寒。
許如皇姐說的,我楊盈生來賤命一條好養活吧,餿臭的飯菜,發黴的薄被也未要了我這條小命。
如今這點兒體寒又算得了什麼。”
楊盈苦笑的自嘲,無意抱怨往昔卻因為他的關心牽出了不堪回首的古早。
“……”那麻木哀淒的神色讓他一窒,想要出言安慰卻無從開口。
“...”她和他的遭遇是那樣像,甚至更苦一些。
畢竟他遇到師父後有師父疼,楊盈卻在那滿是豺狼虎豹的宮闈內孤苦伶仃。
早在楊盈來安國前李同光便己派人調查了她的身世及在梧國的人際關係。
雖然寧遠舟親如楊盈兄長,在的時候會給予她兄長般的關愛,可深宮內院,水深火熱的,他一個六道堂的外臣又怎能護的住她。
就連她認為可以托付終身的侍衛青雲,也左不過是想搏個駙馬之位纔對楊盈施捨假仁假愛的醃臢之輩。
成為禮王出使安國,她是積蓄了怎樣的勇氣他自然清楚,就像他當初豁上性命博來長慶侯之位時那般相似。
李同光望著楊盈,如同在望鏡子。
或者說他瞭解的楊盈就像是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