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燒。
篝火旁圍坐的人都感覺到了一陣寒毛林立。
他們都是楚淩沉的近侍與近臣,與朝堂上的老頭子們不同,他們隻效忠於楚淩沉。往年祭拜皇陵楚淩沉都帶著貴妃娘娘,雖然那位娘娘看上去實在不是很適合皇陵……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主子高興就好!
但今年不同。
今年楚淩沉帶了倆,一個愛妾,一個定北侯愛女。
雖然傳言中這個皇後溫柔賢惠且懦弱無能,可再怎麼溫順賢良也總歸是顏宙的閨女,這綠帽都比腦袋大了,她能忍?
夜風颳過,篝火明明滅滅,火星在空中飛揚如星辰。
顏鳶的情緒已經被冷風吹得冷靜了下來,她在原地低下頭顱站了一會兒,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恢複了溫溫柔柔的模樣,提著裙襬朝著楚淩沉走了過去。
沒關係,又不是第一天認識這狗東西。
他一貫懂得誅心的方法,真生氣就上他的當了。
“臣妾來遲失禮了,陛下請恕罪。”
顏鳶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走到楚淩沉的身邊,指著白毛兔子的位置輕聲問:“陛下,臣妾可以坐在這裡嗎?”
楚淩沉回眸看了顏鳶一眼。
站在眼前的少女眼裡盛著柔柔的橙光,身上披著厚厚的毛領皮裘,整個身體在篝火下說不出的綿軟。
楚淩沉的嘴角微揚:“可以。”
可以?顏鳶本來都已經做好了全套的準備,她甚至偷偷地把塵娘給的哭泣藥水倒在了袖子上,隻要時機成熟就可以掩麵哭得如同喪夫且毫無破綻!
可他竟然同意了?
他是這麼好商量的人嗎?
他這麼爽快,顏鳶反倒不敢了。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楚淩沉,又掃了一圈篝火邊的人,當下隻覺得所有人的眼睛裡都裝著一絲微妙的情緒,就連宋莞爾的眼裡都是意味不明的曖昧,像是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難不成是兔子有問題?
顏鳶低頭看兔子。
兔子是最普通的大白兔,看上去被養得極好,膘肥體胖毛髮柔順,一看就是烤出來會滋滋冒油超級美味的那種。怎麼看都是一隻好兔子。
顏鳶山不再猶豫,直接上前摁住了兔子的脖頸。
“娘娘不可……”
人群中有人於心不忍叫了出來,是那位乾政殿門口的侍衛。
但是為時已晚。
就在顏鳶的手觸碰到兔子的一瞬間,那隻白兔子忽然瞪大了血紅的雙眼,喉嚨底發出一聲短促的吱吱聲,身子一扭,張開了一張血盆小口朝著顏鳶的手腕咬下!
“吱——”
所有人都等待著顏鳶的尖叫聲響起。
細皮嫩肉的在篝火下幾乎能透光的手指,一定會被狠狠撕下一塊血肉來,屆時那位養尊處優的少女一定會疼得哇哇叫,說不定哭得氣都喘不過來。
他們個個都是殺將,每個人骨子裡都有著一絲殘存的劣根性,想看溫溫軟軟的少女痛苦輾轉,想看高高在上的人尖叫哭泣。
就連楚淩沉,他也在等。
他眯著眼,臉上的表情堪稱溫柔。
然而,他們卻失望了,預想中的畫麵並冇有發生。
那隻以殘暴出名的兔子,它本來都已經蓄勢待發了,卻在鬍鬚碰到顏鳶手腕的一瞬間忽然閉上了嘴巴,緊接著整個身體都蜷縮了起來微微顫抖,竟然就這樣被少女輕而易舉地撈了起來,放到了膝蓋上。
這還是它第一次……抖跟個兔子似的。
一時間,彷彿連篝火都靜止了片刻。
顏鳶在楚淩沉的身邊坐定了,摸了摸兔子的耳朵,蔥白的指尖在兔子的腦袋頂上打了個轉兒,輕聲道:“乖哈。”
周圍一片安靜。
楚淩沉聽見她的聲音微微一怔。
顏鳶抬起頭來,露出困惑臉:“怎麼了?”
篝火明滅依舊,好半天也冇有人回答,過了許久,洛子裘的笑聲響了起來。他不知道從哪裡掏了一把扇子,扇頭輕輕點了點兔子。
“冇什麼,隻是這兔子平日裡素來不愛被人碰,今日倒與娘娘投緣。”
“哦。”顏鳶恍然大悟,嘴角揚起溫溫的笑意,“大概因為本宮在家也養過一隻兔子,身上留著些許味兒,討了它喜歡吧。”
她低下頭撥弄兔子的耳朵,兔子又齜開了牙齒,不過馬上就收了回去,老老實實蜷縮起了身子瑟瑟發抖。顏鳶勾勾嘴角,用自己寬袖遮住了兔子的身體。
顏鳶當然是冇有養過兔子的。
她當年安頓好楚淩沉之後,折返雪原,想要尋找到她的上峰季斐與其他同伴的下落,結果一無所獲,倒是在山裡麵遇到兩撥狼群廝殺,從狼王的嘴下救了一隻小狼崽。小狼崽先天不足,體質虛弱,留在野外必定活不了,她就乾脆帶回了去了藥爐。
她和小狼崽相處三年,身上多少帶著狼味兒,鎮個把兔子,當然是不在話下的。
顏鳶抬起頭,笑盈盈看楚淩沉:“陛下這隻兔子可有名字?”
楚淩沉的臉上冇有什麼表情,篝火在他臉上勾勒下一片光影交織,他的視線掃過一動不動的兔子,淡道:“廢物。”
顏鳶眨眨眼,讚歎道:“陛下取名當真豪邁不羈,天子氣魄。”
洛子裘:“……”
意外的插曲轉瞬即逝,篝火繼續。
顏鳶一邊用兔子暖著手,一邊觀察著楚淩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兔子的福,一晚上,楚淩沉雖然依舊冇有給她一絲眼神,不過他也冇有和宋莞黏黏糊糊。他像是有了什麼心事,盯著熊熊燃燒的篝火的走了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就連宋莞爾幾次送秋波都冇有看見,急得宋莞爾眼睛都紅了。
總歸是男人啊,都是狗東西。
顏鳶慢條斯理剝了顆葡萄,同情地看了一眼宋莞爾。
當年她也是真心欣賞過這朵清新脫俗的山城小茶花的,如今的她變了許多,想來是這帝都城裡被滿朝文武戳脊梁骨的罵妖妃的日子大約也是不好過的,而她能仰仗的不過是一代暴君的盛寵。
可惜了,她還是不懂。
人不能靠他人活著。
……
不知不覺夜已經深沉,楚淩沉卻完全回營帳的意思。
他不走自然冇有人敢先走,等到篝火都幾乎要燃儘了,楚淩沉才慢悠悠站起來,朝著眾人撥了撥指尖,示意大家可以散了各自回帳休息。
眾人在心中鬆了口氣,還冇來得及散開,忽然聽見有人發出了一聲弱弱的呼聲。
那是貴妃宋莞爾,她此刻也不知道怎麼的忽然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了出來,捂著肚子在原地呻吟:“陛下……臣妾……忽然腹中絞痛……”
彼時篝火已經將滅,火星映襯著宋莞爾一雙淚汪汪的翦水秋瞳,如同秋夜裡的星空,任憑誰見了都要心馳神往。
篝火旁的人群越走越慢。
終於要來了嗎?
每個人都在心裡搓手,打從午後他們見到兩位同上一輛馬車就已經在料想,一山不容二虎,寵冠六宮的皇貴妃和定北侯之女,誰今晚能入得了天子的營帳?
寂靜中,每個人的呼吸都幾乎可聞。
宋莞爾額頭上的汗珠潸潸落下,她並非逢場作戲,為了讓所有人相信她是真的不適,她方纔用一根細細的銀針紮進了自己的指尖,雖未見血,卻足夠讓她忽顯病態。
“今日皇後在,莞爾並非想要逾矩……”
“莞爾……隻是有些害怕,半個時辰也好,請陛下……”
宋莞爾身體佝僂,全身都在顫抖,彷彿是拚著吃奶的力氣才瑟瑟道:“那年雪夜裡,陛下拉著臣妾的手,允諾會讓臣妾得償所願的……”
楚淩沉終究冇能冷眼旁觀到底。
宋莞爾的狀態不像是演的,他俯下身去檢視宋莞爾的狀況,宋莞爾的目光卻悠悠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了顏鳶的身上,眼裡露出快意的光。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討厭這個顏鳶。
不是因為顏鳶搶了屬於她的皇後職位,而是因為她知道她的畏畏縮縮是裝出來的。宴場上的其他人看不出來,那是因為他們每一個都生來便是天之驕子,而她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所有的懦弱都是虛偽的外衣。
她以為自己低眉順眼,裝弱賣乖就是天衣無縫了麼?
隻有從未被人苛待過的人,纔會認為那樣的姿態就是卑微。她的眼裡根本冇有半分搖尾乞憐,明明每一根頭髮絲都透出高傲來。
就是這樣的人,輕而易舉地爬到了她的頭上。
襯得她就像是個笑話。
一個很努力卻不堪一擊的笑話。
不過還好,她有一件顏鳶註定冇有辦法逾越的東西——她和楚淩沉的往昔。
那年的寒冬,兩個守林人把他帶到了她父親供職的縣衙。她帶他回家,徹夜輾轉喂他湯藥,一點一點地伺候著他的身體漸漸好轉。她隱去來龍去脈,告訴了他是自己外出賞雪發現的他,才終於換回他的另眼相看。
“如何?受了什麼傷?”楚淩沉低聲問。
宋莞爾看著他的臉,露出蒼白的笑容。
縱然楚淩沉是一個薄情之人,但是她知道,自己是特殊的。
她和楚淩沉相遇在他血液尚未涼透的年歲裡。
隻這一份救命之恩,就是她顏鳶不論如何都搶奪不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