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山,極北第一山,下有紫雲、赤霞、蒼翠、芽青、碧霄五峰,成眾星拱月之山勢,常年風雪籠罩,不見人煙。
山腳下的一間酒館內,此刻彙聚了數十位來自四麵八方的江湖武人,痛飲烈酒。
堂內,有目盲老者,手持醒目,侃侃而談,講的便是近日山上那場驚世駭俗的戰鬥。
老頭醒木一拍,霎時間,萬籟俱靜。
“話說,那綽號南陵劍神的俞太白遠渡南海造訪天門山,找那山主何苗苗問劍。此番訊息一出,便引來無數江湖豪俠駐足山腳,都想一觀劍道之爭。
隻是人剛到山下,就被紫雲峰上襲來的一柄飛劍“春筍”,攔在山腳,何苗苗大弟子柳顏青踏雪而來。
二人初次謀麵,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直接大打出手。
上三境的強者,比的不在劍招,而是劍意。柳顏青雖然女子,卻絲毫不遜於浸染劍道多年的俞太白。
漫天風雪之中,兩位高手淩空站立半晌有餘,無一人出劍,惹得看客們在山腳暗自腹誹,心想著
“原來上三境的高人也是這般欺世盜名,裝神弄鬼。”
可就在這時,雪中二人同時抬手,俞太白袖袍翻湧,精緻短劍“魚腸”握在手中。柳顏青單手負後,拔出長劍“春筍”,相繼遞出一劍!
兩股劍勢在半山腰對撞開來,好似春雷炸響一般,直接將紫雲峰削平了山頭。直打的山崩地裂,積雪崩塌,才堪堪停止。”
講到興起之處,老者戛然而止,摩挲酒碗,久久不言。
有那眼尖之人看出,老者碗中無酒,直接招呼小二,送來一碗燒刀子。
老頭接過酒碗,嗅了又嗅,一飲而儘,作沉思回味狀。
惺惺作態引起眾人不滿,有急性子直接站起身來,怒喝道
“老頭,酒也喝了,再不開口,本大爺的刀可就要按耐不住了!”
目盲老人也不囉嗦,醒木再次抬起,便又是鴉雀無聲。
“漫天飛雪過後,那二人仍是煢煢孑立,麵不改色。正當二人打算再次對招,被攔腰斬斷的紫雲峰上,一道青銅石門映入眼簾。
石門樣式古樸,精雕細琢,上有龍紋雕飾,好似前朝物件。俞太白心生好奇,直接祭出一道劍氣,砸向石門。
不曾想,上三境強者的一劍,打在石門上,竟隻是泛起一絲漣漪,足以見得石門厚重。
不過,俞太白此舉卻激怒了守山的柳顏青,春筍劍高高舉起,霎時間滿山積雪淩空凝滯,好似受到感召一般,向著寒空,倒飛而去,儘數聚攏於春筍劍尖之上,一座雪山高高壘起。
片刻過後,柳顏青手持長劍,口中振振有詞:
“一劍成山!一劍崩山!”
霎時間,那座雪山便在劍氣驅使下化作飛沙走石,砸向南陵劍神,恢宏氣勢更是直逼得俞太白倒退百裡不止。後來啊。。。”
說到此處,老者再度停止,枯槁右手敲響破碗,示意眾人。不多時,破碗之內被人投進一粒銅板,隨後更是叮噹作響,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破碗內便滿是銅板。
老者笑的合不攏嘴,露出為數不多的幾顆牙齒,興奮地繼續講道
“後來,被一劍退百裡的南陵劍神氣不過,乾脆就賴在紫雲峰,隔三差五便找柳顏青問劍。青銅石門的訊息也在這一戰之後,不脛而走,才引得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才俊後生,不遠萬裡來到這極北苦寒之地一探究竟,這真是有心問劍劍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
老者抑揚頓挫的言語,一時間激起堂內一陣叫好。
角落處,孤身北上的李野正端起酒杯自斟自飲,認真聽完目盲老人的江湖軼事,拽緊內襯灰衣,那件鐫刻“尚方”二字的灰衣,那件被止戈劍劃破的灰衣,那件由中年劍客借給他的灰衣。
“極北以北,劍開雪山。欲見機緣,紫雲峰現。”李野自言自語,反覆唸叨著這十六個字。
機緣,這是天生惡疾,厄運纏身的李野迫切需要的玄妙。他不知道那灰衣劍客是如何預見千裡之外、數月之後還未曾發生之事,又是如何將四句批言巧妙藏在衣衫之中,又恰好被他一劍斬斷。
此行到底是機緣還是厄運,尚不得而知,但就像那聒噪劍客所說,此時的李野,冇得選擇,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須赴湯蹈火。
“這位公子,你碗裡的飯菜若是不吃了,可否贈與小道?”
一道聲音在身側響起,打斷李野飄遠的思緒。回過頭看向身旁剛剛撿來的小道士。
身著雲鶴道袍,一副餓死鬼托生樣子的道門弟子,毫無形象的接過李野手中餐食,大快朵頤起來,全然冇有道門仙人那般仙風道骨。
李野見狀也甚是無奈,想到今晚入城時,在城門旁的一處柴垛中,偶遇了這位餓昏頭的道士,出於對修道之人的尊敬,便帶著他來到酒館,簡單要了些吃食。
誰承想這位道長看似瘦弱,食量卻異常驚人,不過一場評書的時間,眼前餐盤就好似風捲殘雲一般,被掃蕩精光。
極北苦寒之地,終日風雪,不見日頭,來者儘是厚重棉衣,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
可眼前道士一件道袍,一柄木劍,在極北如入無人之境,絲毫不受嚴寒侵蝕,不知是內功深厚還是身負玄機。
看不透眼前人的李野也不願思考,索性直截了當開口問道
“這位道長,你說你是哪個山頭下來的來著?”
聽到李野發問,小道士趕忙放下飯碗,胡亂將油漬塗抹在雲鶴道袍之上,拱手作揖朗聲道
“青雲山道士馮吉多謝公子相助,救命之恩,冇齒難忘,還未請教公子姓名。”
“李。。李尚方,敢問道長孤身一人來訪極北,難道也是為了青銅石門而來?”
脫口而出的“野”字被硬生生嚥了回去,雖說小道士看似人畜無害,隻是人在江湖,不露名號的忌諱,李野還是知道的。
為此,隨口編出的“李尚方”便替代李野粉墨登場,又趕忙岔開話題,以免年輕道士心生疑惑。
聽到恩公有心發問,小道士突然神色黯淡,放下碗筷,娓娓道來。
青雲山地處中原,門下弟子眾多,雖不像龍虎山那般得皇室恩寵,好在不涉朝政,不涉黨爭,倒也能修的一份清淨。
兩年前,龍虎山傳出訊息,掌教張懷征突破道門三通,境界一路攀升,舉手投足便有風雷彙聚,相傳可一指喚天雷,坐實道門第一人的說法。
無獨有偶,同為道門正統的青雲山掌教徐長陵於山中忘憂穀閉關修行,一閉便是兩年。
半月前,晴空萬裡的青雲山上突然風雲聚會,雷電交加,雄渾氣勢自忘憂穀不斷傳出,眾弟子都早早趕到穀內,準備恭迎掌教出關。
眼見雷霆滾滾,始終不見徐長陵出關,九天之上更是烏雲密佈,電閃雷鳴。就在這時,忘憂穀內突然傳出一聲哀嚎,響徹山穀。
隨即,一道雷霆悍然砸下,粗如合抱之木,響似萬馬奔騰,直接將山壁劈成兩半。不給眾人反應,道道雷霆接連不斷,一道比一道粗壯,一道比一道凶狠,好似宣泄憤懣一般砸向忘憂穀。
萬鈞雷霆勢要將青雲山轟砸粉碎,眾弟子更是四散而逃,千鈞一髮之際,披頭散髮的徐長陵飛身出穀,喚出命定天靈“天機傘”,以天機悍天雷!
巨傘淩空展開,接引天雷的同時庇護眾人,此番舉動激怒上蒼,散落在地的雷霆儘數收斂。
一息過後,黑雲漸開,九天之上,雷霆形如真龍,怒目圓睜,龍鱗之上有紫雷流轉,劈啪作響,看向硬抗天雷的徐長陵後,龍爪積蓄力道,隨即抓向撐傘之人!
霎時間,蓄勢渾厚的雷龍撲向青雲掌教,如百川彙聚飛流直下砸向天機傘,傘下徐掌教麵不改色,握住傘柄,直看到眾弟子都退到忘憂穀外十裡有餘,才堪堪露出輕鬆神色。
心念流轉,桃木劍“問道”飛至手中,隨即說了個“去”字,“問道”劍尖朝北,化作一道長虹,飛掠而去,直到極北雪山,身著雲鶴道袍的小道士手中。
李野認真聽完馮吉話語,感歎之餘也不免有些震驚。
“肉身抗天雷,這真是尋常武者所能做到麼?敢問徐掌教可還安好?”
隻是下一刻,小道士口中所言,則是讓李野瞠目結舌。
“掌教師兄為保全青雲山,硬悍天雷,在忘憂穀天機傘下撐傘,已有半月,而忘憂穀方圓十裡,早已遍地焦土,滿山雷霆。”
“嘶”李野倒吸一口涼氣,握緊雙拳,心中早已是震驚的無以複加,莫說與天雷僵持半月,即便是一道尋常雷擊都不是現在李野所能抗衡。徐長陵尚且如此,那深受皇家禮遇的龍虎山張天師又當如何呢?難道這世間真的有人可孤身撼天道?
飲下一口烈酒,穩定心神後的李野仍是不解,既然青雲山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小道士不趕緊快馬加鞭返回山中,為何一去不返向著極北而去?
馮吉抹去嘴角餐食殘渣,繼續說道
“掌教師兄閉關前,神遊太虛,曾夢見仙人騎鶴至,一劍斬天龍的恢宏景象。依他所言,那一劍由北而來,救青雲於水火。這便是小道執意向北的緣由所在,換言之,能救青雲山,救我師兄的機緣便在這極北雪原之中。”
機緣!這已是初出茅廬的李野第二次聽到這個看似簡單卻玄之又玄的詞語,可若是連隻管求仙問道的道門中人都尚需一線機緣,方可化險為夷,世人又何談超凡脫俗,逍遙世間呢?
想到此處,李野搖了搖頭,散去些許酒意,看向略顯瘦弱的小道士,略帶懷疑的問道
“話雖如此,可看道長你的樣子,不像是神通廣大之人,孤身一人來到極北,不怕被這北方大漢欺負麼?”
馮吉也不反駁,站起身來,朝屋外走去,不過是一場評書一場雪,門外便積攢了冇過小腿的積雪。
皚皚白雪之中,小道士站穩身形,雲鶴道袍,隨風飄搖,等身高的桃木劍“問道”負在身後,雙手併攏於袖中,略帶三分仙人之姿,衝著屋內的李野喊道
“請賜教!”
李野也不囉嗦,提劍翻身,飛掠出屋,止戈出鞘,刺向馮吉,一招祭出。
道士眼見長劍襲來,不閃不躲,仍是站在原地,雙手置於袖中。
有心試探的李野,收了劍勢,隻留劍招,生怕傷了小道士,隻是前腳一步踏出,後腳便踩在藏於積雪之下的堅冰,頓時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吃屎。
再看馮吉臉龐憋的通紅,強忍笑意,不至於笑出聲來。
站起身後的李野一改輕鬆神態,再度提劍前衝,將靈氣置於雙腳,一步踏出,便是腳踏實地,幾步便來到馮吉身前,止戈劍再次舉起,砍向道士肩頭。
卻聽見“哢嚓”聲響,小道士身旁枯樹不堪積雪重負,倒了下去,止戈劍勢砍在枯木之上,震的李野虎口一陣發麻。
兩劍不成的李野再度看向馮吉,一時間弄不懂眼前道士的玄妙,卻又不甘心就這般停手。暗自運轉靈氣,握緊手中劍,向前一步踏出後,整個人便突兀消失,氣息全無。
一息過後,馮吉身旁竟出現兩個李野,分彆舉劍刺向身前,後心,這便是那件灰衣上所贈身法-孤鴻影。
身前李野乃是彼時光陰的過往殘影,身後李野纔是此刻持劍之人,過往今朝,似幻似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道士馮吉並未多想,見身前之人提劍襲來,仍是站定身形,一動不動,直到眼前人化作泡影消散,才知道自己被人戲耍,剛要轉身。
就聽見“噗通”一聲,身後劍客掉入冰窟,應是腳下用力過猛,踩破了厚重冰麵,被冰冷河水淋成落湯雞。
道士馮吉伸手拉起水中李野,神色平淡說道
“十五年前,繈褓嬰兒不會哭喊,僥倖躲過戎餘蠻族屠戮全城;
十年前,鄉野孩童水中嬉戲,從滿山烈火中倖免於難;
半月前,山中道士出門遠遊,躲開了忘憂穀內萬千雷霆。
掌教師兄說我命數多舛,八字占儘吉凶,不必刻意求道,道已天成,我隻做那尋道之人就好。
取名馮吉,是望我日後逢凶化吉,隻是我雖能趨吉避凶,可我身邊人卻都無故往生,父母被蠻人殺害,鄉親因大火而亡,如今,予我名號的師兄正在雷池之下,飽受煎熬。
師兄常說,修道即是修身,修心,修命數,可即便強如師兄那般也仍是躲不開宿命牽扯。我時常在想,若是當初師兄冇在火場將我救下,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這番遭遇。
若求“道”,需要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那這“道”,不修也罷!不尋也罷!我為何要孤身闖極北,一是為青雲山求解救之法,二是為師兄求上蒼網開一麵,若二者不可兼得.......”
話到此處,小道士略作停頓後,張口說道
“那就為自己謀求一死,以吾之死路,尋青雲山之生路;斷吾之凶煞,換師兄弟之吉祥。”
李野從冰河之中掙紮起身,抬頭看向小道士,雲鶴道袍,衣袂飄搖,向著明亮燈火走去,出塵世外,大有仙人風采。
風雪之中,小路之上,竟冇有一片雪花能落到小道士身上,馮吉搓手哈氣,抬頭看向漫天大雪,說了句“有點冷了”。
片刻後,鵝毛大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