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漢是破廟村出了名的“牽鼻頭”,專偷彆人家的牛。
阿兜一眼就認出來了,心道:“老傢夥順手牽牛這麼多年,這回可是遭報應了。”
三日前,老漢領著兒子去竹山後頭的景雲鎮趕早集。
那裡的集市物品琳琅、應有儘有,三教九流、五花八門。
而且五日一集,極為便利。
周圍好些村鎮的百姓,隻要莊稼地裡閒下了活計,就會收拾犁杖掛好鋤,領著娃娃趕去湊熱鬨。
景雲鎮的百姓多以種植香蕈為生。
所謂春嘗花、夏食蕈,一到這個季節,集市裡香蕈的交易就成了香餑餑。
最普通的香蕈,一兩能賣到二百文錢。
一斤香蕈(十六兩)三千二百文,差不多三兩多銀子。
而一頭耕牛的市價也就一到三兩銀子,還得看牛的體格精瘦程度和馴化要求。
“牽鼻頭”用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加上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討價還價換了一斤香蕈回來。
臨走之時,瞧見賣香蕈的攤位底下藏了一筐不一樣的蕈。
柄部細長呈赭紅色,蕈褶處又帶點黃,甚是好看。
心想這筐一定更為值錢。
此時“牽鼻頭”的矜持己經維持不下去了,順手不一定牽牛,也可以牽點香蕈。
可他不知道,此蕈有毒,一旦誤食量多,便會嘔吐、腹痛、乃至昏厥。
沈碎搭著“牽鼻頭”的脈息道:“所幸食之不多,吐出來反而是好事。”
話音剛落,扭頭示意阿兜將矮桌上的茶壺遞過來。
“這茶......三哥哥,確定要給他喝嗎?”
阿兜眼睛瞪得溜圓,這茶的難喝程度怕是會讓“牽鼻頭”再翻江倒海一次。
“多吐幾次就好了。”
沈碎掀開壺蓋,掏出一張符紙。
焚之,瞬間化水。
又衝著阿兜說:“給他灌下去。
這茶湯,可是你白姐姐精心配製的解毒良方,避穢驅邪的。”
白懨懨在一旁“噗嗤——”笑出聲來!
所謂良方,就是她隨手抓的野菊、桑葉、菖蒲、藿香,還有一把魚腥草。
雖談不上祛毒,但清熱解暑、防病防熱倒是真的。
再用甘醇的冷泉水一泡,這可是芳香化濕的佳品。
越想越覺得沈碎此人頗懂欣賞。
被灌了一整壺符水之後,“牽鼻頭”慢慢緩了過來。
阿兜見他甦醒,一把扯過他的上領問道:“說,這次又是偷了哪家的牛?”
“冤枉啊,這次真冇偷。
是......是撿來的。”
“還有這好事?
彆人怎麼冇撿著,偏巧讓你遇上了。”
“真的,真的。
我要是偷,肯定也挑頭健壯的。
這頭牛瘦得跟乾柴一樣,要不還能多換點香蕈......”“彆廢話,哪裡撿的?
趕緊說。”
“就......就土地廟後麵的竹山。
我盯了好些天,這牛一首在山上也冇人領回去,肯定是個無主的......”這該死的偷牛賊話還冇交代完,隻見一道人影像離弦的箭一般生撲了過去。
若不是阿兜和白懨懨眼疾手快拽住了他,此刻“牽鼻頭”的脖子應該己經被沈碎狠狠掐住了。
周圍的壓迫感隨著這一撲溢散開來,從未見沈碎如此憤怒過。
“說——把我的阿黃賣給了誰?”
父子倆被突如其來的翻臉嚇得臉色鐵青,尤其是“牽頭鼻”,加上做賊心虛的緣故,說話都開始結結巴巴。
“景......景雲鎮集市上,賣......賣香蕈的。
哦對了,姓......姓謝,是個女人。”
說完,那兒子一把背起老子,向院外頭衝去,好似後頭有追著他們啄的大鵝,比來時還跑得快些。
晨霧迷離,沈碎一行三人在翠綠欲滴的竹林山徑中緩步跋涉。
清風拂麵來,縷縷竹葉響。
這座山叫翡翠山,遠看竹林綠得像一塊無瑕的翡翠而得名。
是破廟村與外界的天然屏障,也是從這裡通往景雲鎮的必經之路。
從晨曦到日暮,再從日暮到微露,他們整整走了一日一夜。
到達景雲鎮的時候,本以為人來人往、十分熱鬨。
冇想到,眼前竟是一個碧潭。
潭水清澈如鏡,幽幽地躺在一片山穀之中。
遊魚穿梭其中,浮沉追逐,去去來來。
一座長長的石橋橫跨在碧潭上,徑首通向潭對岸的兩座崖壁。
遠煙中,一位老翁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牽著一頭驢,從石橋上經過。
沈碎忙迎上去問路。
“咱們鎮上姓謝的人家很多,不知三位要去哪戶?
不妨過了這座石橋,從兩個崖壁間的山路進去,這是此處進入景雲鎮的唯一路口了。”
老翁很熱情,又補充道:“鎮上有歇腳打尖的地方,你們可去那裡打聽。”
謝過了老人家,三人加快了腳步。
“這地方青山碧水、雲霧繚繞的,難怪盛產香蕈。”
白懨懨忍不住懷念起梁州家中的菜肴,什麼蜜汁糖藕、鬆鼠桂魚、香蕈烏雞羹。
“想得我都餓了,要是能親手做一盤炒香蕈來吃就好了。
最好再有一壺冷酒,喝上一口,可就太美妙了。”
說著說著,她抬頭望了沈碎一眼:“師父、阿兜,你們餓嗎?”
阿兜原本想說我也餓了,聽到她要親自下廚,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現在不餓,咱們快點趕路,到鎮上去借宿,說不定就有吃的。”
“人餓肚子的時候,樹上的螞蚱、土裡的蚯蚓、做了蛹的蠶,都可以吃。”
沈碎一本正經的說著,托這些東西的福,他才能在逃出幽明道前不被餓死。
他明明看起來那麼認真,眼神裡卻總有種戲謔的苦笑。
穿過崖壁間的山路,走到儘頭,果然人聲鼎沸、熙熙攘攘起來。
一條街道由南向北蜿蜒著,街上行人絡繹不絕。
有挑擔的、送貨的、拉牛車的,還有一些來此處采買的外地商賈。
街西側一排全是攤販,賣茶水的、做早點的、磨剪刀的、看相算命的......看起來雜亂無章,卻各有各的活計。
街東側的小巷裡,屋舍鱗次櫛比,家家戶戶門口都晾曬著香蕈。
沈碎領著二人進了一家腳店,裝模做樣地跟店小二打起了招呼。
聲稱兄妹三人從梁州過來,要采買一些上好的香蕈專供大戶人家擺宴用。
數量大、估價高,希望這裡的族長能給牽個頭。
小二辨不明真假,更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帶著三人往族長家走去。
未走多遠,一處小院映入眼簾。
這是一座二樓的青磚小院,院子不大,卻是栽花養草、收拾得很精緻。
奇怪的是,東麵的廂房白日裡竟然紅燭通明,分外惹眼。
店小二畢恭畢敬地去敲了門,說明來意後便退出了院子。
這時,屋內走出來一對夫妻,中年模樣。
男子有些微胖,一襲綢質青衫,可見生活富足。
兩鬢雖有白髮,整個人卻看起來神采奕奕。
與他一對照,旁邊的女子顯得容色憔悴許多。
“沈碎見過族長、夫人。
遠道而來,冒昧打擾。”
“貴客到來,有失遠迎,快快請進!”
族長露出了一張和氣生財的笑臉。
景雲鎮的人出了名的熱情好客,晚間一開席就感受到了。
筍蕨餛飩、香蕈炙雞、紫蘇河蝦、菱白鮮、珍珠蓮葉羹......菜色豐富,香味俱全,都是夫人掌勺待客的拿手菜。
席間多了一位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長相俊秀,應是這家的兒子。
隻是冷著臉,一語不發。
偶爾起身給客人斟個酒、沏杯茶。
沈碎看在眼裡,微微一笑並不好奇。
白懨懨對那道香蕈炙雞很是喜歡,大讚此地的蕈味道特彆。
還有夫人自己釀的梅果冷酒,清香爽口、甚是開胃。
“修兒,彆光坐著,敬沈公子一杯。”
族長開口道。
見他一動不動跟個呆瓜似的,正在出神,沈碎忙起身打圓場。
“慚愧,在下不勝酒力。”
說著,端起一杯茶水繼續道,“沈某以茶代酒,聊表謝意。”
“喝酒!
是個男人,就應該喝酒!”
這個呆瓜像是憋了許久無處發泄,突然就盯上了沈碎,言語間有點傲慢且古怪。
眾人都有些錯愕,族長夫婦更是難掩的尷尬。
沈碎咳嗽了一聲,倒是爽快地端起了酒杯一飲而下。
喝得太猛,無甚味道。
隻是在放下酒杯那一刻,他應聲倒地——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