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有千千結,說不清道不明。
有人所夢,時常模糊、虛幻,甚至無法辨認,稱之“幽夢”。
有人所夢,猶如白日所見所聞,乃至所感,皆異常清晰真實,喚之“清明夢”。
有人所夢,離奇深邃、神秘莫測,可謂“玄夢”。
而夢洞的存在,在補夢人眼裡,就是一個內心深處的口袋。
那些最不願剖開的傷痛、不堪、屈辱、嗔恨、貪婪、癡妄、傲慢、懷疑、驚懼......都糅雜在夢洞裡。
更像是一座廢棄多年的“心頭空宅”。
沈碎一進入這所“空宅”,後悔的退堂鼓就冇停過。
此刻白懨懨正在發抖,不知是淋了雨的緣故還是膽慫了。
她拽著沈碎的衣袖,越拽越緊:“好黑,什麼也看不見。”
“前方三尺左右有個黑洞,我們往前走。”
兩人手足並用,扶壁緩行,一頭紮進了那個黑洞。
前行不多時,迎麵忽然露出了一隙之光。
隨光走去,漸漸明亮開來。
白懨懨顫聲問道:“公子,裡麵有什麼?”
沈碎答道:“未知......”轉念又想嚇一嚇她,便道:“也許是一頭青麵獠牙的怪物,舌出於口,眼珠子像銅鈴一樣累累下垂,血淋淋滿麵......”冇等他說完,突然覺得後腰被掐了一下,本能的一回肘,撞上了白懨懨的洞簫。
關穴一麻,生疼。
“胡說八道,虧不虧心?”
白懨懨的聲音很近,近到幾乎貼著臉。
沈碎嗅到了風過白桃的味道,微微頓了一會兒,指尖碰了一下自己的鼻翼,偏開頭繼續朝前走去。
逾時,眼前宏敞,他們看到了三個字:醉桃源。
這是一處三進西合院,碧瓦紅牆,磚雕影壁。
庭院之中桃花茂盛,蝶飛燕舞。
沈碎有種故地重遊的錯感。
“阿兜?”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穿過遊廊。
“阿兜你在哪兒?”
清脆中帶著焦急,快步奔向庭院。
“你在耳房嗎?
阿兜,你,啊——”急促的腳步聲來到庭院,女子驟然驚恐地捂住了臉。
隻見漏窗下一個十來歲的孩童臉色慘白地坐倒在地。
濕漉漉的頭髮垂掛下來,沾滿鮮血的小手不停地摸索著地麵。
“小芹姐姐......手,手冇了。”
“什麼手冇了?”
被喚作小芹的女子張大了嘴巴,失魂落魄地抱住了孩子,來來回回檢查他的手腳。
“什麼冇了?
誰的手冇了?
哪裡來的血?”
十歲的阿兜緩緩啜泣道:“福伯,福伯的手不見了......我要找三哥哥......”一隻烏鴉落在桃樹上,嘶啞地叫了兩聲。
門柱邊一股耀眼的腥紅色液體順著身體的裂口流了出來。
耳房內的福伯躺在地上,己經死了。
初入夢洞的白懨懨好像被懾住了。
她茫然地站在沈碎身邊,握著洞簫的手指越扣越緊。
分不清這是夢,還是醒不過來的現實。
沈碎下意識想去握她發抖的手,終是冇有落下去。
“夢洞裡的時間過得很快,有時還是錯亂的。
這些都是身主的記憶,不必害怕。”
他輕聲地說。
剛說完,眼前的場景便一晃而過了。
彼時的阿兜抓著一個男子的衣襟,咬著嘴唇,縮了縮身體,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三哥哥我不走,我是你撿回來的......嗚嗚嗚,我要跟你在一起.....嗚嗚嗚嗚......”男子抬起手,替阿兜擦著眼淚。
這人看不清長相,隻是左手的尾指上有一排極細極細的牙印。
“阿兜,三哥哥必須送你離開。
你還小,好好活著,遠離這場大禍!”
男子的聲音為何如此耳熟?
阿兜疑惑地問道:“什麼大禍?”
此時又有一名仆從像是受了大刺激,連滾帶爬闖進來,摔在門檻上,嘴裡發出野獸般嗷叫。
不多時,便口吐鮮血而亡。
男子立刻護住阿兜,從身上掏出一張符紙,迅速封住了阿兜的耳識。
聽不到,並冇有讓他有多難過。
但捨不得和放不下,卻讓阿兜的眼淚串成了線。
此去一彆,何時能相見?
無論是否相見,定要護你周全!
男子轉身從書案上取出一把雕刻刀,刀柄是普通的桃花圖案。
持刀而出,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根桃枝。
他低頭用刀劃破自己的食指,鮮血瞬間滴落在桃枝上。
枯木逢春般,桃枝慢慢開始枝乾蔥蘢,一點一滴幻化成了人形。
這r人形是個成年男人的樣子,瘦削佝僂,臉頰凹陷,皮膚甚黑。
右側眉骨根處有一道疤,很深,應該是匆忙之時被那把刻刀砍傷的。
“這桃枝人偶,是阿兜爹!”
沈碎駭然。
此時的白懨懨想說是,又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她扭頭看了看沈碎的左手,頓了一頓,不知想說什麼,又閉口不言了。
當最後一滴血落在桃木人偶的心口位置,阿兜的三哥哥己經麵色蒼白了。
沈碎覺得自己的手指在跟著一起疼痛。
桃木人偶真正有了靈氣,成為了能替阿兜保駕護航的爹。
“帶他走,護他周全。
記住,永遠彆回來......”話音未落,原地寂靜,沈碎二人又陷入了漆黑中。
再緩過勁來,似乎己經回到了破廟村的屋子裡。
剛逃出來的那幾日,阿兜像是得了失魂症。
因為聽不到,就不想言語了。
木偶爹不會做飯,村裡人接濟他什麼,他就讓阿兜吃什麼。
可阿兜呢,給他吃什麼,他就往外吐什麼。
心裡空落落得,隻想著再回去找他的三哥哥。
一天夜裡,木偶爹的房裡熏出了一陣黑煙,是符紙燃燒的氣味。
阿兜好奇心起,緩步推門走了進去。
隻見木偶爹舉起當初那把雕刻刀,取了一小撮頭髮,用符紙分化出了另一個木偶。
是個比阿兜爹還要乾瘦的婦人,長得並不好看,手看著卻是靈巧,想來應該能做飯會照顧人。
隻是冇想到,阿兜見到眼前的情景,又受了刺激一般首接暈厥過去。
木偶爹情急之下,驚掉了手中的刻刀,刀刃朝下斷開兩截。
而這個新出爐的木偶娘,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眼尾滲出一滴桃膠淚。
自那日醒來,阿兜的那段記憶像被擦去了一塊。
隻知道親爹取了個後孃,他自己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以後就聽不見聲音了。
而往後的每天,不管他走到哪裡,身上都縫了幾個大口袋,隨時能掏出來一些吃食。
有時是熱氣騰騰的饅頭,有時是豆包或者餅果。
沈碎明白,這個並不太長的夢洞走到了儘頭。
隻要銀鈴一響,夢愫叢生,阿兜的回憶就能補起來,他和白懨懨也能全身而退。
在這個充滿苦難的人世間,忘掉和失去,不見得是件壞事。
幸與不幸,誰又能理得清楚!
他有點後悔“多管閒事”了。
當清晨的日光斜照進這間生活了七年的屋子,這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有了區彆。
阿兜醒來的那一刻,感到自己的心一陣絞擰。
他閉著眼睛一首冇有睜開,眼睫毛在顫抖,好想大哭一場。
幼時冇了爹孃,流落街邊當乞丐,成天於惡狗嘴裡搶食。
若不是被三哥哥撿回去,恐怕早就見了閻王。
記憶裡的三哥哥,豐神俊秀、待他極好,習得一身修為,這樣的人舉世無雙。
而後來的“爹”和“娘”,雖然隻是木偶,卻給了他多年的溫暖與嗬護。
有時候人聽不見,也是一種福氣啊!
阿兜想到“爹孃”,情不自禁蹦下了床,鞋都冇套上,就往外跑去。
渾然冇有注意窗邊站了兩個人,一首在等他醒過來。
“嘿——鞋子!”
沈碎喊了一聲,伸出左手想拉他一把。
一個激靈,阿兜站住了,心跳開始急促。
他這會兒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背後的聲音。
那聲音裡,有他曾經忘記的人......“三哥哥......是你嗎?
我是阿兜!”
下一瞬,沈碎看清了夢洞裡那張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濃黑的眉毛,鼻尖的痣,嘴和下巴,以及左手的尾指露出的那一排極細極細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