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深夜造訪,是軍情緊急嗎?”金濂並冇有睡下,他在戶部的衙門加班。
一來是戰事緊張憂心忡忡,但是他前腳領了京營南下平叛,後腳再領了京師防務,又手太長的嫌疑。
二來,就是賬目太多了,他整理了許久,總算是理清楚。
大明的國帑賬目,與其說是糊塗賬,不如說是爛賬,想要弄清楚,實在是太過於困難了。
朱祁鈺將來意說明,他很想知道,永樂皇帝到底是怎麼在窮兵極武的情況下,留下如此龐大的遺產。
金濂愣愣的說道:“內帑有這麼多錢啊。”
“卿也不知道嗎?”朱祁鈺也是一樣呆滯的看著金濂,他們倆兒麵麵相覷。
本來是來尋找答案,這世上又多了一個迷茫的人。
朱祁鈺和金濂一琢磨,決定一起到大明的內帑,也就是內承運庫看看去。
深夜叩天子門這種事,對於任何一個藩王而言,都是犯忌諱的事,但是朱祁鈺是皇帝,錦衣衛看到這位從來不住皇宮的皇帝之後,立刻打開了午門。
朱祁鈺站在了內承運庫之前,一直以為內庫隻有一個,到了地方,才知道,內庫一共有十個,分彆由戶部和工部承建,但是都屬於內庫管理。
分彆貯藏金銀、緞匹、寶玉、齒角、羽毛的內承運庫,貯藏硫磺、硝石的廣積庫,貯藏布匹、顏料的甲字庫到貯甲仗戊字庫等等。
而現在他麵前的就是內承運庫,大門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打開,庫內漆黑一片,興安掌燈,將幾盞燈點亮,庫裡有種類似於發黴的味道,但是很快左邊金塊右邊銀塊的格局,出現在了朱祁鈺的麵前。
二十多萬兩的黃金,三百多萬兩的白銀,還有寶石玉器等物,反射著微弱的燭火燈光,將整個庫內全部點亮。
而長長的貨架上,是一眼看不到頭的陳列物,這些奇珍異寶和象牙都是金銀之外的實物。
至此,朱祁鈺深切的明白了什麼叫做“金碧輝煌”,真的亮瞎眼的金光閃閃。
金濂仔細查驗了一番之後,讓錦衣衛和內承運庫太監,點清了送往彰義門外的銀兩之後,緩緩的退出了內庫大門。
內庫門緩緩合上,金濂的麵色反而沉重異常,他俯首說道;“陛下,臣大約想明白了此事,但是此事說來話長,是不是先去彰義門外犒賞三軍?”
“那就邊走邊說。”朱祁鈺倒是不在意談話的地點,他隻是想搞清楚朱棣為什麼那麼有錢這件事。
無論想做什麼,得手裡有錢才行。
“我朝自洪武年間則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之令。”金濂和朱祁鈺同乘坐一車,前往了彰義門。
朱祁鈺點了點頭說道:“彼時張士誠潰敗,逃難南洋,所以太祖皇帝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而後則是海盜倭寇肆虐,自此,海禁之事,太祖皇帝三番五次下令海禁。”
金濂歎息的說道:“但是,這並不是說我大明不與海外交通,事實上,從洪武年間起,各藩國朝貢不停,那是朝貢之後,我大明十倍賞賜之。”
“但是朝貢之外,則是頻繁的藩國商船攜帶香料等物,與我大明交易,最頻繁的時候,一年朝貢三次五次的都有,比如麻六甲等地,名為朝貢,實為商貿。”
朱祁鈺一愣,他其實一直認為大明的海禁,是處於政治考量。
比如張士誠潰敗,殘餘勢力逃亡南洋,但是他聽到金濂解釋朝貢的時候,才若有所悟。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正確,繼續說道:“你的意思是,其實南洋各國,一直通過朝貢的方式,和我大明朝廷做貿易嗎?”
“是的。”金濂感慨萬千的說道:“太宗文皇帝七下西洋,其實也是貿易為主,為此文皇帝特意成立了市舶司。”
“鄭和帶的水師到了南洋,賣出瓷器、紙張、鐵器、茶葉等等,而買回了豆蔻、沉香、蘇木、胡椒等等,真的是兩頭兒低買高賣,自然是賺的盆滿缽滿。”
“永樂年間留下這麼多的金銀,也就不奇怪了。”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低聲說道:“那朝臣們天天上書,說下西洋乃是勞民傷財,理應廢除,大明朝廷已經十數年冇有下西洋了。”
金濂從懷裡拿出了一張單子,遞給了朱祁鈺感慨萬千的說道:“這裡有份賬單,陛下請看。”
“在南洋豆蔻五百文一斤,沉香三貫一斤,蘇木五百文一斤,胡椒三百文一斤。”
“到了大明,豆蔻五兩一斤,沉香三十兩一斤,蘇木半兩一錢,胡椒九百文一斤。”
“而大明這邊的民窯瓷器清白花瓷盤五百貫一個,酒海一千五百貫一個。若是無錢,則可用香料來換。”
朱祁鈺默默的看著手中的單子,將單子放到了袖子裡。
“那為什麼朝臣們還要鼓動加強海禁,不得南下,最後一次大明南下萬裡海塘,是在什麼時候?”朱祁鈺仿若是在自問自答。
金濂低聲說道:“宣德五年,先皇帝令鄭和第七次下西洋,宣揚國威,宣德九年,南京守備太監王景弘帶著蘇門答臘國王的老國王弟弟哈尼者罕,回到京城。”
“當時蘇門答臘國王老邁,哈尼者罕想要兄終弟及,先皇帝令老國王的子嗣繼位。”
“這是最後一次了。”
哦,正統年間徹底停止了南下西洋諸事。
這就是很合理了,朱祁鎮做出什麼來,都不稀奇咧。
朱祁鈺深吸了口氣,看著窗外的月朗星稀,大明最後時候,貌似是窮死的吧。
金濂忽然行了個稽首禮說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講。”
金濂其實之前一句焚通州糧,惹得朱祁鈺對他非常不滿,好好的糧食,怎麼能燒掉呢?
雖然後來誤會解除,朱祁鈺冇有拿著這件事說。
但畢竟金濂給新皇帝留下了極差的印象,所以他現在是能少說話就少說話。
“講,無礙。”朱祁鈺點頭說道。
金濂目光如炬的說道:“陛下!鄭和七下西洋,宣揚武功,清理海盜,打通商路!如此龐大的、穩定的、繁榮的海上朝貢體係停止了。”
“但是停止了官營商路之後,我大明豆蔻、沉香、胡椒等物,並冇有飛漲,也冇有供不應求,而是非常穩定。”
“那必然是有人在經營著前人遺澤的商路,居中牟利。”
“太宗文皇帝留下的商路,被人僭越篡奪了,而朝中有人在為他們說話,阻攔官營商路。”
“而倭寇屢剿屢勝,卻是如同離離草原,春風吹又生,臣以為這其中必然有所牽連。”
金濂說完之後,便默默的不再說話,官營停止了,那自然是民間商船往來頻繁。
而倭寇大明一直在剿,但是越剿反而越猖獗,站在倭寇背後的到底是什麼人?
這是金濂的提問,而不是彈劾。
這是陛下要思考的問題了。
朱祁鈺點頭說道:“太宗文皇帝留下的這條海上商路,並冇有在停止下西洋之後,崩潰掉,而是是一些人吃的滿嘴豬油。”
翻譯翻譯,就是造富神話嘛。
這就簡單極了,朝堂上有人在替這些吃的滿嘴豬油的傢夥說話。
朱祁鈺回頭看了看皇宮,看了看吱吱呀呀關閉的內承運庫,大明最起碼,不可以窮死。
大明皇帝手裡冇有錢,就像是各地的知府、知縣事們,為了完成稅賦,不得不有求於當地縉紳們,說話自然不硬氣。
為何大同知府霍瑄能支棱起來?
石亨在大同的時候,補齊了一部分的稅賦,霍瑄當然可以不看縉紳們的臉色。
大明皇帝冇有錢,怎麼可能支棱的起來呢?
朱祁鈺忽然想到了嘉靖皇帝朱厚熜,為了兩百萬太倉銀,和朝臣們斷斷續續的吵了五六年的時間,都冇吵贏,最後隻拿到了二十萬兩,還被海瑞指著鼻子罵:嘉靖嘉靖,家家乾淨。
朱祁鈺反覆的思考著大明海貿應當如何再次振興。
錢袋子這種事,就像男人的蛋蛋一樣,必須要自己拿著才能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