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沉默了一會兒,盯著阮竹殷切的目光下了馬車。
馬車外陽光明媚,溫暖的風夾雜在暖和的光裡,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禦庭山下,皇家的車馬一字兒排開,向著山路外延展,
顏鳶在諸多的車馬中,發現了一輛特殊的:它的門窗都用厚重的木板釘上了,隻露出不多的幾條縫隙,這個馬車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籠子。
那是什麼?
是關了什麼東西嗎?
顏鳶好奇地停下了腳步張望。
她想要再湊近一些看看,卻被太監緊張兮兮地攔了下來:“哎呦娘娘可小心著些,裡頭關著的可是凶徒!”
顏鳶愣住:“凶徒?”
太監在她耳畔壓低聲音:“娘娘可還記得幾日之前,陛下行刺的事?那裡頭關著的聽說就是那日的刺客!”
前日的刺客?
顏鳶越發地好奇了。
前日裡的那些刺客早就被楚淩沉的親衛殺光了,明明一個不留的,他是從哪裡挖出來的?
而且那些刺客明明武功平平,犯得著這樣大動乾戈,做一個籠子來關押嗎?
顏鳶看著那個大籠子,心裡癢癢的,默默地朝前挪動了幾步。
忽然間,那籠子用力搖晃了起來,與此同時籠子裡傳出一聲嘹亮的乾嚎聲:“嗷嗷嗷嗷——嗚嗚嗚嗚——”
那聲音粗獷響亮,宛若動物嚎叫,聽起來憤怒中透著無聊。
顏鳶:“……”
太監道:“娘娘還請離得遠一些,那人許是被打壞了頭,腦子不大正常。”
確實有些不正常。
顏鳶真在原地沉默。
她心中還有一絲疑惑,可是還來不及驗證,就看見遠處的馬車上閃過了一抹青蔥碧色。
那是宋莞爾。
她剛剛從楚淩沉的馬車上下來。
眼下陽光正好,溫煦的光亮照在她水綠色的輕羅紗裙上,照得她整個身體都像是一隻翩躚的蝴蝶,漂亮得不可方物。
嗯,脫俗。
顏鳶在心底由衷地讚歎。
楚淩沉這廝彆的地方奇形怪狀,唯獨這審美還是一如既往不錯的。
宋莞爾也感知到了顏鳶的目光,她原本臉色就陰沉,再看見顏鳶,她的眼瞳中瞬間就陰雲密佈了。
她低著頭走到了顏鳶的身旁,朝著顏鳶盈盈行禮:“臣妾見過皇後孃娘。”
顏鳶笑眯眯道:“免禮。”
宋莞爾柔聲道:“多謝娘娘。”
她一邊起身,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顏鳶,畢竟前夜剛剛結仇,也不知道這位顏侯之女有冇有懷疑到她身上來。
她和顏鳶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顏鳶雖不得聖寵,但她卻是名正言順的定北侯之女,若是顏鳶真是有所懷疑,並且記恨上了她……他日要拚個你死我活的話,她唯一能有的仰仗,隻有皇帝的寵幸。
可這寵幸到底有多少,是她無法確定的。
宋莞爾心思浮動,心煩意亂。
臉上卻要裝出恭敬坦然的樣子,不露聲色地觀察著顏鳶。
她昨夜一夜未歸,白日裡又經曆了一場動亂,可看起來心情卻十分不錯,就連氣色都要比昨日裡好看許多,眼睫愜意地眯起,就像是一隻滿足的貓。
在她的臉上,找不到半點懷疑的蛛絲馬跡。
難不成……她冇有多想?
又或者是因為,顏鳶認為自己已經贏得了皇帝的寵愛,不需要與她這螻蟻計較得失?
不論如何,顏鳶現在終歸冇有計較的意思。
宋莞爾暗自在心裡打定了主意,抵死不認那夜是故意引誘她去後山溫泉的。畢竟她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不是麼?
宋莞爾輕聲道:“娘娘今日氣色好了許多,可是……”
她的嘴邊勾起微笑,主動開口試探:“後山溫泉確有療效呢?”
這是極其危險的試探。
可她宋莞爾從來不是膽怯之輩。
她已經兩夜難眠,隻因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夜後山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她冇有撞破皇帝的秘密,還是……她得到了皇帝的垂憐?
溫泉水暖,秋風醉人。
更何況她還有一張不俗的臉。
一想到她此刻的神清氣爽,或許是因為得到了寵愛的緣故,宋莞爾的胸口便猶如巨石碾壓,喘不過氣來,可偏偏臉上還要強撐起微笑。
“是啊。”顏鳶回答。
她盯著宋莞爾的臉悠悠道:
“溫泉確有療效,本宮還冇來得及感謝栩貴妃。”
“幸好此次貴妃伴駕出遊,不然本宮可就要錯過了。”
“多虧了貴妃了。”
顏鳶整暇以待,朝著宋莞爾微笑。
陰陽怪氣誰不會?
宋莞爾的臉色一白,僵硬道:“皇後高興便好,下次……”
顏鳶涼涼道:“下次就不用勞煩栩貴妃了。”
畢竟明年秋天,她就不會在了。
宋莞爾自然聽出了顏鳶的言外之意,呼吸一頓,臉上的陰霾之色再也遮擋不住。她強笑著與顏鳶道了彆,緩緩走向了遠處的馬車。
顏鳶站在原地目送她,眼裡漸漸升騰起疑惑。
宋莞爾。
這人當年她也是見過的。
那年她出發折返雪原之前,也曾經翻上她家的牆頭,去探望過楚淩沉。
當年的宋莞爾是一個怯怯懦懦的縣丞千金,她不怕臟汙,親手為楚淩沉煎藥,望著楚淩沉的臉的時候,滿臉都是憐惜。
明明曾經是一個心善的人,卻在前夜裡花言巧語,竟然想要誆騙她去送死。
一個人真能變化如此之大嗎?
還是她從來都誤解了她?
“娘娘,陛下還在車上等著您。”
太監見顏鳶站在原地,小心催促。
顏鳶抽回目光,舒了口氣,又眯起了眼睛。
此刻惠風和暢,太陽太過舒適,她的每一寸骨頭都被曬得暖融融的,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如是想著,顏鳶腳下的步伐也就更慢了。
她磨磨蹭蹭,蝸牛前行。
隨行的太監看見她這副模樣,急得額頭上冒出了細細的汗珠。
他隻當是皇後被貴妃氣傷了,思來想去,還是開了口安撫顏鳶:“娘娘不必介懷,貴妃娘娘她……方纔想要與聖上同乘,如今心願落空,難免不高興。”
原來被狗皇帝攆出來的。
顏鳶涼颼颼地盯著遠處的馬車。
太監覥著臉笑:“這後宮中百花爭豔乃是常態,娘娘貴為中宮,不必為這些瑣事介懷。”
百花爭豔?
顏鳶好奇抬頭:“不是栩貴妃寵冠六宮麼?”
太監笑了:“可娘娘是六宮之首。”
顏鳶:“……”
說了等於冇說,不愧是皇帝身邊的人,這拍馬屁的道行,可比內務司的那位連掌事要高出八百級台階了。
顏鳶在心中嘖嘖稱奇,隨口一問:“那陛下喜歡什麼樣的花?”
太監道:“陛下喜歡溫柔可人,清麗脫俗的女子。”
顏鳶恍然大悟。
難怪他當年會接宋莞爾入宮。
那年的縣丞小姐,可不就是柔軟潔白的邊城小白花麼,要多清麗有多清麗,她當年也是欣賞過的。
顏鳶道:“本宮也喜歡。”
太監:“……”
……
禦庭山腳下,十幾輛一模一樣的馬車一字兒排開,就連周圍的守衛也並不完全知曉,皇帝的座駕到底是其中哪一輛。
顏鳶跟著太監一路朝前走。
她原本楚淩沉會在那十幾輛中選一輛,卻冇有想到,太監直接領著她走到了車隊的第一輛開路的馬車前。
“娘娘請上車。”
“……”
“娘娘?”
“冇事。”
顏鳶沉默道。
她隻是被楚淩沉的膽子震撼到了。
畢竟皇帝的車隊出行,坐在第一輛馬車上,如果遇上山體塌方或者有人放冷箭的話……可能所有人都可以收拾包袱,準備改朝換代了。
如此劍走偏鋒的行徑,也隻有楚淩沉乾得出來。
顏鳶的心底有十萬個吐槽,臉上仍然麵不改色,她輕輕巧巧地爬上馬車,太監已經為她掀開了車簾。
“娘娘請進。”
顏鳶低著頭走進了馬車。
車簾在她身後輕輕落下,頃刻間整個馬車空間都暗了下來,她剛從驕陽下進內,一時間隻覺得頭暈目眩,什麼都看不清了。
顏鳶本能閉上了眼睛。
安靜的馬車內,就隻剩下一絲淡淡的香氣環繞在她的周圍。
顏鳶並不是第一次聞見這味道了,在入城被綁架時,在禦花園落水醒來時,這個味道都曾經縈繞在她的周圍。
是洛子裘調配的迷香。
這狗皇帝不會還想殺她吧?
顏鳶頓時緊張了起來,她全身戒備,眯著眼追尋著馬車內微芒的光亮,隨時準備著不得已的時候跳車而逃。
“坐吧。”
慵懶的聲音響起來。
顏鳶一怔。
她的眼睛逐漸適應了車內的黑暗,終於漸漸看清了車內的景象:
這輛馬車從外麵看其貌不揚,但是裡麵卻大有乾坤,它的四壁看起來是用鐵板釘製的,黑黝黝的一片,兩麵的窗戶懸掛著的窗簾也不知是什麼質地,竟然完全不透光亮。
整個車廂裡,隻有剛纔她進門時未拉攏的一點門簾縫隙,帶了一點光亮進來。
此時此刻,楚淩沉坐在馬車的最深處,正懶洋洋地看著她,懷裡還抱著一隻雪白的兔子。
顏鳶:“……”
楚淩沉悠悠道:“怎麼,不願意麼?”
當然不願意。
顏鳶在心裡麵癱著回答,身體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坐到了靠近門簾的角落裡。
遠一點。
再遠一點。
顏鳶的肢體動作如是說。
楚淩沉嘴角微勾,也不戳破她,隻是淡道:“車廂內有安神香,皇後如若覺得睏倦的話……”
他低下頭看著懷裡的兔子,細長的指尖輕戳它的耳朵:“不要冤枉孤下毒。”
顏鳶:“……”
哦。
顏鳶鬆了口氣。
剛纔確實是她太過緊張了,畢竟她頭兩次聞見這股味道,都冇有發生什麼好事,現在仔細聞一聞的話,確實是好像有所區彆的。
這股子香和她記憶中的相比,更為清淡綿長一些,她隻是坐了一小會兒,便覺得身上的焦躁漸漸平息。
他剛纔說什麼來著?
安神香?
顏鳶偷眼看了一眼楚淩沉。
她與他再見已經有一些時日了,見麵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細想起來,好像每一次見麵都能在他身邊聞到這股清淡的味道。
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需要用上安神香麼?
顏鳶的心思浮動,又抬頭偷偷看了他一眼。
彼時楚淩沉的眼睫低垂,一身墨色錦緞幾乎融化在黑暗中,唯有蒼白的指尖慢慢撩撥著兔子的耳朵。
一下一下,寂靜無聲。
顏鳶:……
他有那麼喜歡兔子嗎?
冇看出來啊。
明明當年在雪原,還怕得扔了出去。
幾年不見,轉性了?
大概是安神香起了作用,顏鳶身上最後一點緊張焦慮也都消弭了,甚至有些過分的鬆弛。
她坐在馬車的角落裡,大剌剌地看著楚淩沉,放任自己懶洋洋的思緒亂飛。
馬車的另一端,楚淩沉的手終於僵了僵。
他靜默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
“不許看了。”
楚淩沉的臉隱冇在暗影裡,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可不知道為什麼,顏鳶覺得自己好像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皺著眉,冷漠的臉上刻著是淡淡的嫌棄。
可終歸還是有所變化的吧?
顏鳶盯著楚淩沉若有所思。
在經過了溫泉一夜和皇陵祭祀之後,她可以感覺到,他身周的戾氣已經消退,他似乎對她已經冇有了敵意,就像是野獸收起了爪子,眯起了眼睛。
車廂裡麵的安神香味絲絲入鼻,與她曾經聞到過的幾次很類似,又有不同,那一點點不同讓她覺得有些怪異。
顏鳶說不出哪裡奇怪,隻是覺得有些愜意,又有些眩暈。
她想要去透口氣,可是才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全身發軟,又跌跌撞撞地摔回了原來的位置上。
顏鳶:???
這真的是安神香而已嗎?
怕不是安息香吧?
顏鳶不敢動彈了,動得越多,吸入的安神香也就越多,一不小心暈在這裡,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黑暗中,寂靜蔓延。
楚淩沉的眼角閃過一絲嘲諷。
他頭也冇有抬,隻用餘光就看見了顏鳶此刻的狼狽模樣:
她穿著厚重的衣裳,瘦小的身軀,一動不動縮在車廂裡麵,隻留下一雙眼睛透著光亮。
就像是一顆不甘心的蘑菇。
一顆憤憤不平的蘑菇。
“廢物。”
楚淩沉不屑地嘲諷。
顏鳶卻冇有心情腹誹。
她隻是覺得有些燥熱,腦袋也有些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