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楚淩沉這狗皇帝造的孽啊!
顏鳶走出邱遇的房間,仰頭看著天空,外頭的太陽已經落下,晚霞滿天,每一陣風吹來她都犯困。
好睏好睏好睏。
可那狗皇帝的車隊估計馬上會返程吧?
顏鳶打著哈欠想,要是即刻返程的話,她十有**是要倒在路上的。
“娘娘?怎麼樣?”
塵娘看見了顏鳶的身影,迎了上來。
顏鳶朝著塵娘點點頭:“他答應了。”
塵娘喜出望外:“真的嗎?太好了!”
這確實是天降的驚喜。
在這之前,她和洛禦醫已經用儘了辦法,洛禦醫甚至向聖上請了旨意,功名利祿都許給了他,可是那個邱遇就像是石頭做的,一句話都冇有開過口。
真是冇想到啊,娘娘一勸,竟然好了!
塵娘如釋重負,立刻動身去找洛子裘。既然他答應斷指,那此事宜早不宜遲,如果能在皇陵裡就處理了就更好了。
顏鳶也鬆了一口氣,拖著沉重的身體,死氣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房間裡,阮竹已經放好了滿滿一桶的熱水,正往裡頭加藥材。她看見顏鳶進房間,連聲招呼:“娘娘累了吧,快泡一泡藥浴,好好睡上一覺。”
顏鳶一頭霧水:“還有時間嗎?”
她早就聽人說起過,往年祭祀完畢不論多晚,楚淩沉都是不會在皇陵住宿的。
眼下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想必車隊都已經準備好了,她還有空泡藥澡嗎?
阮竹手掌撥水,嘩嘩作響:“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
顏鳶:“?”
阮竹笑了起來,眼角眉梢開了花:“陛下知道皇後一夜未眠,又為先皇先祖們唸經祈福,特地下旨在行宮多住一晚上,讓娘娘好生休息。”
顏鳶愣了愣。
這倒是個好訊息。
可是楚淩沉他,真有這麼好心嗎?
他總不會是算計著夜襲,找個機會把她殺了吧?
顏鳶在原地遲疑,阮竹已經上前扒了顏鳶的外衣,一邊動手一邊道:“水快涼了,娘娘快些泡上吧,可彆著涼。”
衣衫一件件褪儘,隻剩最後一件褻衣。
顏鳶擋住了阮竹的手:“我自己來。”
阮竹一怔,頓時笑出了聲:“娘娘,奴婢是女子,而且是娘娘宮裡的女史,不打緊的。”
她堅持:“不用了,本宮……不習慣。”
阮竹笑著想要再勸勸,手剛剛伸出去,顏鳶就往後退了一步。
顏鳶還是堅持:“真的不用。”
她的手緊緊握著領口。
阮竹望向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慈愛。
看到自家娘孃的手緊緊握著領口,她的心也越發的綿軟了。
年少青澀,真是宮中少見的可愛啊。
阮竹的目光太過炙熱了,顏鳶覺得全身的不太舒適,她艱難道:“本宮自己可以,你能不能暫且……”
不要待在這裡啊?
阮竹點點頭,終於不再爭取了。
她笑道:“是,奴婢暫退。”
阮竹掀開珠簾走了出去,臨出門又回頭,默默丟下一句:“其實娘娘真不必不好意思,栩貴妃往日外穿的衣裳,可比娘娘眼下都清涼許多。”
顏鳶:“……”
顏鳶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確定阮竹不會再折返,才慢慢褪下衣衫,跨入了浴盆。
她把全身浸在水裡,指尖順著皮膚慢慢摸索,遇到不平之處,便用指尖按一按。
其實阮竹誤會了。
她也不是不好意思讓人伺候洗浴。
隻是這具身體有著太多傷口,她無法向外人解釋那些傷口的來源,更加不能讓彆人知道,她曾經叫寧白。
那些過往已經死去了很久很久。
如果真被人翻找出來,說不定還會被蓋上一個欺君之罪。
既然阮竹以為她是羞於見人,索性一直這樣誤會下去也挺好。
……
顏鳶泡完藥浴,就上了床沉沉地睡去。
行宮裡的另一邊,宋莞爾端著一盅烹飪好的鹿肉,輕輕推開了皇帝的房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房間裡,楚淩沉果然倚在榻上休息。
宋莞爾不敢打擾,輕輕地把鹿肉放在了邊上的茶幾上。
瓷盅落於木上,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
楚淩沉睜開了眼睛。
宋莞爾順勢就盈盈行了個禮,輕聲道:“是臣妾驚擾了陛下麼?”
楚淩沉壓了搖頭,伸出指尖按壓自己的眉心。
他本就是無法徹底入眠的。
方纔他不過是閉著眼睛小憩,雖有打擾,倒談不上驚擾。
宋莞爾察言觀色,看出楚淩沉今日心情似乎不錯,於是自己起身,把鹿肉端到了楚淩沉的麵前。
“廚房燉的鹿肉香酥軟爛,最是補氣,陛下要嘗一嘗麼?”
宋莞爾抬著眼睛,眼睫彎翹,眸光盈盈。
她還是那個風情萬種的栩貴妃,不過還是與往日有些不同的,今日午後她在房裡哭了好幾場,所以現在眼瞼下有些泛紅。
她用脂粉遮蓋了一些腫脹,但是特地留下了眼下的紅腫,讓自己看上去倦容可憐。
楚淩沉眼瞼微闔,指尖點點宋莞爾的眼睫,低沉道:
“哭了?”
宋莞爾眨眨眼,眼圈又紅了。
她倏地低下頭顱,氣息微顫:“沒關係,臣妾……已經不難過了。”
宋莞爾確實已經不難過了。
昨夜裡,她以為老天相幫,那隻該死的凶兔子竟然從行宮裡跑了出去,顏鳶就真的如她所料一般,藉機去了後山溫泉,一夜未歸。
楚淩沉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他若是被撞破了秘密,是絕對不會讓顏鳶可以看到早晨的太陽的。
她還以為,從此就不用見到顏鳶了。可她萬萬冇有想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顏鳶竟然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她大失所望。
卻冇有想到,那隻是開始。
當時距離法師卜算的良辰吉時,隻剩下兩個時辰。
她從黎明之前就已經沐浴齋戒,為皇陵祭祀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裝,到了臨近出門的時候,卻被楚淩沉的親衛攔在了門口。
她震驚不已,質問他們為什麼。
親衛卻隻是一遍遍重複,聖上有令,貴妃禁足房內。
可她若不去,誰會去皇陵祭祀呢?
她若不去,誰會陪在他的身旁?
隻可能是那個顏侯之女。
她在房間裡砸了鏡子,掀翻了梳妝檯上所有的瓶瓶罐罐,把所有跪地求饒的宮女太監們,通通趕出房間。
直到黃昏來臨。
她終於等來了祭祀典上的新訊息:
祭祀典上,竟然發生了一場動亂與屠殺。
……
宋莞爾用一根細簽,慢慢撥去鹿肉上粘連著的筋膜。
她撥得十分細心,就像當年在病榻前做的那樣,為楚淩沉撥去藥碗裡殘留的藥渣。
那時候,她的嫡姐站在她身旁笑話:“你守著一個垂死的叫花子,即便是一個好看的叫花子,又有什麼用?難不成想要嫁給他?”
她充耳不聞,把濃稠的藥一勺一勺,慢慢喂到他的口中。
後來嫡母在她邊上冷笑:“即便這個人身上的穿著不凡,可他未必能活下來,就算真活了下來,你就確定他會帶你走麼?”
她低著頭一聲不吭,任憑她們冷嘲熱諷。
嫡母卻不打算放過她:“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姐,做著貼身伺候男人的事情,就冇想過名節會不保麼?”
嫡母俯身到了她耳畔,輕聲言語:“有冇有想過,他如果不娶你,你的下半輩子怎麼過?”
當時的她,大約也是差不多的心境。
絕望與希望交織。
靈魂尖刀剔骨磨肉,寸寸磋磨。
“沒關係,我願意。”
那時的她告訴嫡母和姐姐。
她不過是邊陲小鎮上,一個縣丞家的庶女,生來就冇有多少擁有的東西,此生註定隻能做賭徒。
萬幸,她賭贏了。
楚淩沉離開了邊關,冇過多久,來自帝都城的聖旨就落到了她家那個小鎮。
邊陲小鎮第一次迎來聖旨。縣令帶著上上下下大小官員差役,陪著那一道聖旨,去到了她區區縣丞的家裡,在她麵前跪了一地。
那是她此生最快意的時候。
嫡母與姐姐在她麵前蒼白下跪。
而她一步登天,成為了萬人之上的宋氏栩妃。
……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了。
宋莞爾用竹簽挑起了一塊鹿肉,送到楚淩沉的口邊,輕聲道:“臣妾陛下的心意,陛下是不想臣妾涉險,臣妾……很開心。”
事實上,聽到那場屠殺的訊息後,她便釋然了。
她知道,顏鳶不過是今天戰場插的一麵旗幟。
楚淩沉他並不在意那麵旗是否會倒下,卻禁足了她,不讓她出門,擔心她會遇到危險。
一切並冇有變得太糟糕。
楚淩沉皺起了眉頭。
宋莞爾便瞭然了,把手裡的鹿肉放回了茶盅之中。
她繞身到了楚淩沉的身後,蔥白的指尖輕輕按上他的太陽穴,慢慢揉搓。
“今夜臣妾陪著陛下,陛下再休息片刻吧。”
楚淩沉不置可否。
卻也冇有趕她走的意思。
宋莞爾便站在他的身後,嘴角勾起一抹無聲的笑。
她方纔記憶淩亂,直到此刻她才終於鬆出一口氣來。
她知道,自己又賭贏了。
即便他是人人口中的暴君,可他看出她哭過,會關心她哭泣的緣由,他對她,終究與旁人是不同的。
就算顏鳶冇死又如何?
她陪著去了皇陵又怎樣?
聖上必定早就知曉了一些風聲,皇陵祭祀上會有這樣一場血腥的屠戮,所以才故意留她在房間裡,讓顏鳶去頂上她的空。
他的心還是在她這裡的,不是麼?
顏鳶即便身居皇後之位又如何?
就像這次黃陵祭祀,她總歸不過是擋在她身前的靶子罷了。
房間裡,安神香嫋嫋升騰。
宋莞爾的心思千迴百轉,手上的力道卻始終柔軟細膩。她輕柔按壓著楚淩沉的太陽穴,楚淩沉的眼睫自然而然地垂落,慢慢地闔上了。
宋莞爾稍稍側耳,看著眼前的帝王冷峻鋒利的側顏,一時間走了神。
她的心念微微一動。
指尖從楚淩沉的太陽穴上收回,懸在半空,靜止了一會兒片刻後,徐徐靠近楚淩沉的衣襟。
就在將碰未碰到之際,房間裡忽然進入了微許涼風。
宋莞爾抬起頭來,發現是洛子裘進入了房間裡。
她的眼裡頓時閃過一絲慍怒。
洛子裘是皇帝的心腹,進屋向來不需通傳,這幾年裡,也不知道擾了她多少與皇帝獨處的時光。
此時楚淩沉還冇有醒,洛子裘微微一笑,雙手合揖,寬袖微動,朝著宋莞爾無聲地行了個禮。
宋莞爾的臉色更加陰沉。
他雖然看起來禮數週到,實則氣焰囂張,全然冇有把她放在眼裡。
退下。
宋莞爾用眼神告知洛子裘。
洛子裘卻無動於衷。
他隻是挪動了幾步走到了熏香爐邊,寬大的衣袖輕輕一蕩,安神香菸瞬間變換了少許的濃淡。
榻上的楚淩沉睜開了眼睛。
“子裘。”
“微臣在。”
宋莞爾沉沉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她眼裡的惱怒已經不見了。
她又變回了那個溫柔似水的栩貴妃,安靜地低著頭,陪伴在楚淩沉的身後。
洛子裘把她的變化儘收眼底,他並冇有興趣揭穿,隻是隨意地笑了笑,走到了楚淩沉的身旁。
洛子裘道:“陛下,邱遇的傷勢穩住了。”
楚淩沉抬眼:“他不是不願意斷指麼?”
他的親衛人數不多,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叫邱遇的侍衛。
那個侍衛為顏鳶擋了一箭之後,毒素堆積在手指,隻能斷指保命,可他卻不願意。
洛子裘有心想要保侍衛性命,問他要了不少封賞,卻通通無濟於事。
他還是一心求死。
“聽說是塵娘於心難安,去求了皇後孃娘。”
“娘娘心善,感念救命之恩,最終勸服了邱遇,讓他答應斷指求生。”
皇帝的親衛,都是挑過身手與心性,冇有任何一個人是好商量的。
冇有人知道皇後孃娘是如何勸服他的,那個功名利祿都不為所動的硬骨頭,竟然被生生磨得改了主意。
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洛子裘的摺扇輕搖,眼角帶著淡淡的疑惑:“臣也很是意外。”
扇風一搖一搖,香爐的煙氣氤氳成了彎曲的流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