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顏鳶最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就連吸進鼻子裡的氣都帶著讓人不適的黏膩冰冷,然而眼下最黏膩的並不是雨後的潮風,而是慈德太後的目光。
打工難啊。
“鳶兒願聽母後教誨。”
顏鳶在心底歎息,臉上寫滿謙卑。
她順著太後的話道:“兒臣會寫信給父親,向父親解釋其中誤會。”
慈德太後滿意地點頭:“鳶兒天資聰穎,這馭下之術可以慢慢學。至於眼下這一樁……”
她的目光飄向院落外,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母後會替鳶兒做主,馭下立威。”
顏鳶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院落中。
就在剛剛,院落裡還時不時傳來一些哭泣哀嚎之聲,眼下已經毫無聲息。
她一句奴才妄為,輕輕鬆鬆把鍋子扣在瞭望舒宮區區一幫宮人的頭上。恐怕此刻外頭院子裡那幫奴才……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雨終究是停了。
慈德太後離開了許久,顏鳶才緩步走出前廳,緩步到了院落之中。
整個望舒宮裡頭冇有了宮人,安靜得就像是一座空宅。院落中的青磚縫隙裡麵還流淌著淡淡的紅色,那是還未被沖刷乾淨的血跡,彷彿悠悠訴說著方纔的慘狀。
“娘娘也無需負疚。”
塵娘為她披上了披風,在她耳畔輕聲道:“即便冇有炭火之事,太後孃孃的威也是要立的,隻不過會另找藉口罷了。”
顏鳶搖搖頭:“我隻是……”
隻是冇有料想到,慈德太後口中的馭下立威,竟然是這樣的雷霆手段。
區區幾個私扣炭火的奴才,這樣的罪責終究是太過了。
她有些後悔。
卻終究無法再重新謀劃。
隻能盯著青磚石縫裡的絲絲淺紅髮呆。
……
那一晚上,望舒宮裡果然冷冷清清,冇有一個宮人去而複返。偌大的一座宅邸,隻剩下顏鳶與幾個陪嫁。
待到第二日,太後的懿旨就到瞭望舒宮。
望舒宮合宮上下所有侍者,輕慢中宮,私扣炭火致使皇後染疾,且掌事公公與內務府勾結,私通彆院,罪無可赦,數罪併罰,責令杖斃。
顏鳶領了旨,目光在懿旨上私通彆院幾個字上停留了片刻。
她雖冇有指名道姓,宮中哪個“彆院”敢挪用望舒宮的炭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看來這位太後的立威,除了立給她看,還給了碧熙宮裡那位貴妃娘娘一點眼色,順便還徹底地讓望舒宮與碧熙宮割了席。
這雷霆之怒,生殺予奪的手段,可不止像她所說那樣是給宮裡的侍者們看的,這又何嘗不是給她這箇中宮皇後立的威呢?
她的這位雇主,倒真是好手段。
看來好日子到頭了啊。
果然宣旨的公公笑得一臉諂媚:“娘娘隻管放心,新配的宮人老奴定會讓內務司好好挑選,至於眼下,還有一樁事老奴要恭喜娘娘。”
顏鳶不明所以:“喜從何來?”
宣旨公公道:“娘娘,太後為了給娘娘壓驚,明日午後太後在禦花園擺了鑒秋宴,陛下定然會赴宴的。”
這位公公原本就長著一雙老鼠一般賊溜溜的眼睛,眼下漆黑的眼睛更是亮閃閃的:
“以娘娘容貌,隻要見了麵必定能夠俘獲聖心,得一個完滿。”
鑒秋宴?
隻怕是鴻門宴吧?
顏鳶皺著眉頭,這是她的東家嫌棄她辦事不力,竟然主動給張羅了。
太監一臉意味深長:“太後孃娘說,娘娘身為中宮,德行雖能令前朝信服,但是歸根結底娘娘還是聖上的皇後,求得聖心,方是完滿。”
這意思是還得去爭寵。
顏鳶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是。”
……
遙遠的乾政宮內,宮女輕手輕腳地點燃一盞熏香。
彼時楚淩沉正與太傅宋寅正下棋。
楚淩沉執黑棋,棋風淩厲霸道,把坦坦正正的白棋逼得無路可退,眼看就要落敗了,卻被然宋寅正一招圍魏救趙矇混過關,滿盤棋局頃刻間攻守異形。
楚淩沉盯著棋局沉默不語。
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漆黑濡濕的眼眸盯著棋盤,目光森森。
宋寅正摸著鬍子笑了:“棋者本就是詭道,陛下不必太過在意輸贏。”
楚淩沉依舊不說話。
宋寅正知道他並不會聽進去自己的話語,他太過陰沉執拗,原本並非繼承帝位的好人選,這些年來他繼任帝位,殺了許多人,暴君之名早已經流傳已久。
他不是一個好君主,可他仍然是當朝太傅。
既身為帝師,宋寅正心裡還裝著傳道授業解惑,於是便悄然轉移了話題。
他循循引之:“陛下,聽聞皇後孃娘病了。”
楚淩沉總算抬起了眼睛。
漆黑的殿上,也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了一隻雪白的兔子,停停走走地跳到了楚淩沉的腳邊。
宋寅正道:“臣聽聞皇後是因為宮裡的下人私扣了炭火才染了風寒,太後孃娘盛怒之下,斬殺瞭望舒宮裡所有的內侍。”
楚淩沉不置可否,隻是彎腰撈起了兔子,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他的眼睫低垂,細長的指尖撥弄著兔子的耳朵。
“太後此舉數得,既離間了碧熙望舒二宮,震懾了後宮,又平定了前朝的風波。不過……卻讓皇後孃娘背上了行事狠辣的名聲。”
宋寅正緩緩道:“太後與顏侯築起的這道牆,似乎算不得結實。”
這便是這幾日裡,除了皇後病重之外最大的風聲了。
自太祖以來,合宮上下儘數被誅,這樣的盛怒追責攏共就發生過三次,一次是太祖在世時候東宮疏忽致使太子不慎墜井身亡,一次是先帝在位時後宮妃嬪與來使勾結企圖混淆了天家血脈,第三次便是前幾日。
皇後冇有死,所以他們隻是因為私扣了炭火。
這些日子以來,皇後的惡名早已經傳遍了許多地方,整個後宮都談之色變,宮女太監們都唯恐被抽調到皇後宮裡去,傳說甚至有人為此不惜自斷雙腿,隻求放過……
楚淩沉眼睫微闔。
宋寅正道:“聽聞皇後眷戀陛下已久,待陛下更是癡心一片,太後能許顏侯的事情陛下也能許。”
靜默良久,他終於開了口:“老師想說什麼?”
這是楚淩沉今日答覆他的第一句話。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毫無波瀾,似乎對他所說之事冇有分毫的興趣。
宋寅正知道,他終究是聽了進去,他道:“老臣是想說,陛下既然有心月月都與栩貴妃泊船夜遊,何不順水推舟……”
他停頓了片刻,才緩緩道,“趁此家宴,與皇後也做一對恩愛夫妻呢?”
這是他此行的來意。
即便滿朝上下勢力雲詭波譎,即便人人都說當今聖上喜怒無常昏庸無德,但是他是堂堂帝師,他胸口還有一把火,想要燒一燒這混亂的朝局,或許還能燒出一片清朗之天。
然而楚淩沉卻並冇有什麼反應。
他隻是自顧自地把玩著手裡的兔子,連眼皮都冇有抬一下。
就這樣靜默僵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楚淩沉忽然動了。
他輕輕放下了懷中的兔子,指尖翻動,推著黑子落到了棋盤上一處空白處,抬起頭時眼眸暗沉:
“孤方纔,應該落在此處。”
楚淩沉道,眼角露出了今日第一絲笑意:“這樣的話,老師就隻剩下死路一條了。”
宋寅正心中一驚,抬起頭時,對上楚淩沉漆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