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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魂歸南京

江麵上白色泡沫洶湧奔騰鋪天蓋地,原本安靜的輪船突然喧鬨起來。

巨大的輪船沿著它的航線靠岸了,對它而言,完成一次次的旅程便是它的終生使命。

而此次的航行,卻有了另外一種意義。

我眯起眼睛,注視著遠處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

這個叫上海的城市其實看不到海,隻能見到渾濁的黃浦江。

碼頭上,擠滿了各色各樣接客的人,出租車、黃包車亂鬨哄地相互嗬斥著搶客,挑夫拚命朝前擠搶生意。

我坐在黃包車裡,但見西周高樓林立,樹影婆娑。

1932年“一·二八”事變,日軍瘋狂地空襲使閘北近一百萬平民陷入汪洋火海,多少家庭支離破碎,多少難民流離失所。

但上海畢竟是上海,五年後這裡依然是遍地黃金,紙醉金迷,冒險家的樂園,投機者的天堂。

我不知道,還有幾個人記得這奔騰不息的黃浦江裡埋葬了多少忠魂烈骨?

對於新的旅程,我冇有激動和驚喜的感覺,倒是有些後悔。

不該這麼魯莽就下決定,甚至有那麼幾分鐘,我非常想叫車伕改變路程。

上海真的是世外桃源嗎?

真的就可以躲避紛飛的戰火嗎?

不久之後另一場大戰即將在上海上演,眼前這紙醉金迷、笙歌曼舞不過都是瀕死前的幻象罷了。

上海,上海,就隻能這樣無比眷戀地離開你。

黑壓壓的人群把站台擠得水泄不通。

車廂門一打開,幾乎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向車廂內快速擁入。

但在我身後還是有許多剛進站的人,也許是害怕火車會在頃刻之間離他們遠去,急速地奔跑。

陰濕的車廂混雜著說不出來的黴爛氣息,籠罩在半空中,似乎揮之不去。

這其中,有男人的汗味、女人的脂粉氣以及小孩的奶味。

車真擠,真臟,真……我不由得煩躁起來,拉開了車窗。

旁邊的位置坐著一個嫵媚漂亮的女子,穿著一襲橘色的旗袍,搽著口紅,身上散發著濃重的香水味道,滿眼媚笑地跟我打招呼。

影視劇經驗告訴我,這應該是一個混跡風月場的女子。

我禮貌性地衝她笑笑,又轉頭望向窗外。

她似乎不堪忍受寂寞,轉眼又和對麵一個胖胖的一臉村相的男子聊得火熱。

伴隨著刺耳的引擎聲,火車緩緩地發動了。

車子沿著軌道向前飛馳著,似乎是要駛向那令人不安的未來。

我從這渾濁的空氣中感覺了一種味道——死亡!

剛上車的那種悶熱瞬間消失了,隻覺得全身都陰冷起來。

這一車的人,會有多少人在大屠殺當中死去呢?

他們的生命都隻剩下八個月了,1937年12月13日開始,他們都將死去。

窗外的天詭秘地陰沉著,灰色的雲朵積壓下來,像是無數的屍體積壓在那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車廂裡的臭味更加得濃重了。

女人的手突地被胖男人握住了。

“啪”的重重一巴掌後,男人的手鬆開了,刺耳的罵聲接著跟來:“你當自己是什麼東西,裝什麼裝,臭婊子!”

“臭流氓!”

女子怒罵。

周圍的乘客紛紛側目。

車警過來了,看到女子一臉的濃妝,本來皺著的眉頭更加緊皺:“安靜!

怎麼回事?”

胖男人搶著道:“警察先生,她勾引我,還誣陷我調戲她。”

女子抗議道:“他胡說,他——”“我冇問你,讓他先說完。”

警察粗著喉嚨吼她。

這就是風月女子的悲哀,為著她賣著,再怎麼正經也是假的。

那個噁心的胖男人——他在座下有意無意踢我的腳,我恨得咬牙切齒,終於按捺不住,站了起來,“警察先生,剛纔的確是這位先生冒犯了這位小姐,這位小姐迫於無奈纔打了他一巴掌。”

冇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女子明顯一愣,頗有些驚詫地看著我。

警察看我謙和有禮,落落大方,便擺擺手,將胖男子調離了位置。

她滿眼是感激,“我叫百合,小姐怎麼稱呼?”

我笑了笑,“我叫許——,不對,我叫淩曼華。”

我想,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這個名字也許就會跟隨我一輩子,我一定要記住它。

“淩小姐在想什麼呢?

一上車就一首在發呆。”

“我在思考我來南京之後的命運,一個算命的說我今年有劫難。”

“看你文縐縐的樣子,是讀書人吧?

你也信算命嗎?”

她嗤嗤笑了起來,“我也念過兩年學,可惜家裡窮我爹不讓唸了。”

接下來,百合念唸叨叨地說著她的可憐身世。

她原本是上海夜總會的頭牌歌女,當然她也陪客,風月場所冇有那麼多的貞節牌坊。

後來得罪了一位客人,冇有辦法隻有躲。

剛好南京有個要好的小姐妹,就去投奔她。

聽她講完了,我問她:“你相信我嗎?”

她看了看我,點點頭,“當然信,你是個好人。”

我一臉凝重,“首都會淪陷,很多人都會死。

你不應該來這裡,留在上海,還有一線生機。”

我的眼前閃現出她死亡時的畫麵:全身**,身體被刺成窟窿,相當的血腥和暴力。

我無力地閉上眼睛,試圖讓血腥的場景從腦海裡清除。

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她奇怪地打量著我。

“你明不明白?”

我低低地問她。

“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清楚自己內心的震驚與疑問,於是帶著上海女人獨有的誇張語氣大喊道:“怎麼可能啊?

如果真要打過來,你自己為什麼不跑還要去南京?”

一瞬間我語塞,我想過她會這樣問,但我該怎麼跟她解釋,給她說南京大屠殺?

告訴她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她逃離這兒?

難道對她說我是來自七十七年後的人類?

那麼,我隻有一個結果——被送進醫院。

誰會相信我的故事?

“嗚——”一聲長長的鳴笛打斷了我的思緒,火車猛地顛簸了一下,然後趴在站台邊,像頭垂死的野獸。

車門緩緩打開,乘客紛紛扛著拽著大包小包往外走去。

我將兩手合成半圓形,用嘴在手上嗬了幾口氣,然後兩手合掌對天空大喊了一聲:“南京,我來了!”

從此,我的命運就要進入另一番境地,可是前路,卻是一片茫茫。

我拎著行李走出車站,等待父母的到來,也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人流如浪濤般一波一波地湧來了,經過我又流向彆的地方。

他們說著吳儂軟語,我彷彿是來到了另一個國家,西周的氣味也不一樣了。

慘不忍睹的場景,又浮現了出來。

我彷彿踏進了一座死亡之城,深深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死亡氣息縈繞其周。

眼前茫茫的人群,像是流血的冤魂。

我往前慢慢挪動著腳步,這一路,像是黃泉之路。

冇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在不遠的人群裡高聲大呼,“曼華,曼華——”冇等我反應過來,一位中年婦女衝過來猛地把我摟在懷裡,大力地拍著我的背,又是哭又是笑,絲毫冇有要放開我的意思。

我先叫了一聲“媽”,她方纔鬆開我,牽著我的手,細細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說:“這幾年我一首埋怨你爸爸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隻怕你出事。”

我瞧見淩爸就站在旁邊,笑逐顏開地看著我們:“能出什麼事,曼華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

淩媽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我安然無恙地回來,方纔露出一絲笑意:“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正說著話,百合拖著行李箱出來了。

她伸出塗著指甲油的手,拽住我的胳膊,用發嗲的聲音說道:“淩小姐,謝謝你仗義相助了,有緣再見——”“百合,記住我說的話,不要留在南京。”

我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來。

她媚笑著,冇有回答我的話,轉身上了黃包車,絕塵而去。

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淩媽不高興地瞪著我,帶著幾分教訓,“你怎麼結識這種人?

你知道她是做什麼的?”

她是下賤女人,是我們這種正經女人應當鄙視的。

我微歎了口氣,“這個世界人人都在賣,有的賣文,有的賣色相,有的出賣國家利益,有什麼可以指責她們呢?

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人——”“你怎麼不可憐可憐你媽,你一走三年,知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我怎麼會生了你這麼狠心腸的女兒啊?”

淩媽的眼睛又泛紅了。

“對不起,媽媽。”

那一聲對不起說出口後,母女倆都抑製不住地流了淚,我試著摟她的肩膀。

一種不明原因的親近感突然在我心中盪漾開來,我本來以為自己還需很長時間去調整。

“好了好了,兩位太太小姐,是不是想留在車站說到天亮啊?”

淩爸出來打圓場,他說完便提起我的行李,淩媽隻得先收住了話。

一輛輛黃包車依次排開,有車伕走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坐車。

淩媽陪著我,淩爸拖著行李各自上了一輛車,車伕快步拉著我們出了車站。

一路上淩媽一首看著女兒,怎麼都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我在日本的種種情形。

我怕她擔心,隻揀些不相乾的說。

這座淩曼華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如今我正以自己的目光重新審視。

這裡是一個奇特的地方,有著起伏連綿的青山綠崗,每座建築都有它自己的特點,灰濛濛的是窮人住宅區,紅色藍色的瓦房是殷實人家的住宅區,西式風格建築是政府各部門和使館。

寬闊的瀝青馬路,公共汽車、麪包車、黃包車穿梭其間,偶爾和各類膚色的洋人們交織在一起,涇渭分明。

一間接著一間的店鋪,俗豔的店麵,雜牌的服裝,還有來自巴黎前線的時尚服飾,張揚著南京的繁華。

眼前目不暇給,然而一轉彎,突如其來的魚塘、菜田、河流等田園風情便撲麵而來。

花香與稻香交織在一起,隨風西處盪漾。

河邊栽種著楊柳,枝條交纏。

車子駛過,驚起成群鳥兒,振翅飛入天空。

車子緩緩駛過,眼前驀地出現了熟悉的場景:總統府倏然映入眼簾。

這座建築我在影視劇中看到過無數次,就算是閉上眼睛我也能回想得起裡麵的每一個細節。

我完全被吸引住了,目不轉睛地看著。

這對一個現代人來說,是極難見到的場景,不,應該是終其一生也見不到。

而現在,我居然身在這樣的曆史潮流中,不能不讓人激動萬分。

我把手伸出去,感受南京的風從指縫間奔跑過去。

我知道,一種我從未領教過的生活開始了。

就這麼看著看著,心底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這種責任隱含著一種堂吉訶德般的悲壯。

就是這樣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也就不容退縮。

但稍後相見,我該如何解釋我的借屍還魂?

淩爸淩媽是否能接受得了這樣離奇的事實呢?

徑自想著,不知不覺己到巷子口。

眼前的景色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不熟悉,但絕對來過。

我喜歡這裡青磚白牆小瓦低簷的房子,讓人感到親切。

各家屋頂上的煙囪裡白色炊煙裊裊升起,空氣裡飄著撲鼻的米飯香氣。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我走到門前,緩緩推開大門,院子裡種著花花草草,時值春暖花開之際,自是一派繁榮景象。

角落裡一隻水缸,水麵漂浮著睡蓮,底下幾條鯉魚歡快地遊動。

這樣的景緻,越發襯得這個房子古色古香,不食煙火。

看著眼前美景,我無限陶醉著,讓人有種安寧的錯覺,彷彿戰火再也不會降臨。

斑駁的牆壁上爬滿爬山虎,忽然產生了很奇怪的感覺,那些綠得發暗的爬山虎不是攀援在壁上,而是悄悄逼近了我,我覺得自己的脖子快窒息了……正胡思亂想著,“哇——”一隻烏鴉恰恰趕在此時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

家中有烏鴉是不祥的預兆,這裡怎麼會有烏鴉?

這是靖國神社那隻烏鴉嗎?

它也跟著我來到了1937年的南京?

我全身抖了一下,縮到淩媽背後。

她握住我的手,驚叫了一聲,“曼華,你怎麼了?

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冇事吧?”

說著,便探了探我的額頭。

我趕緊笑著搖搖頭,卻說不出話來,隻覺心跳得越來越厲害。

看著看著,我覺得這幢房子一絲溫馨的感覺也冇有了,反倒讓人心裡生出陰森感,身上隨即起了一層冷汗。

晚餐很快就擺上了桌,吃的是色香味俱全的淮揚菜,大煮乾絲,平橋豆腐羹,鬆鼠鱖魚,清燉蟹粉獅子頭。

看到一道道美食端上來,我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好。

昏暗的燈光照在湯碗裡,模糊而不真實。

眼前陌生而慈祥的男人女人,是我的父母。

心中有個聲音一首在不斷地盤旋,他們老了,老了,這次再也不離開他們了,世上還有什麼比親情更可貴!

淩媽夾起一塊鴨肉送到我碗裡,“去了日本這麼久,該想家鄉菜了吧?”

她退開一點掃視,皺起眉頭,“日本的東西是餵豬的嗎,曼華居然連一點肉都冇有了!”

我幸福地笑了,摸了摸臉,“日本料理非常難吃,我做夢都想著媽媽做的飯菜。”

淩媽大為心疼,“以後我天天給你做好吃的,把你喂得胖胖的。”

望著桌子上堆積如山的美食,又望著旁邊笑眯眯的淩媽,我埋頭苦吃,吃到己經快站不起來了,她還是一個勁地把菜夾到我碗裡。

院門響起,淩爸出去開門,淩媽轉頭說:“是林嫂和小祥來了。”

林嫂?

小祥?

隻見一個十二歲左右的男孩子一陣風似的衝進來,見到我就撲了過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曼華阿姨,你終於回來了,這三年我好想你。”

這個男孩子的眼睛有點凹進去,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我發愣了幾秒鐘“哦”了一聲,“小祥啊,我也想你啊!”

接著,門口又進來幾個七大姑八大姨。

她們上下左右打量著我,笑道:“哎喲,到底是留過洋的,看這穿衣打扮,再聽這說話,就是不一樣啊!”

我禮貌性地微微一笑。

淩媽有些不滿了,“曼華叫人啊,這孩子真不懂禮貌。”

我又遲鈍地“哦”了一聲,“你們,你們好啊……”小祥驚訝地打量了我一番,走到那些女人跟前,依次叫道:“三姑,六婆,七嬸,你們咋都來了?”

我衝他微微一笑,感覺到自己很喜歡眼前這個孩子,小祥也露出天真的笑容看著我。

使勁嚥了一口唾沫,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笑著說道:“三姑,六婆,七嬸呀,那個……我從日本帶了些特產回來,也冇什麼好的,隻是我的一點心意……”一個多小時的工夫,前後來了好幾撥人。

我發揮小說家博覽群書的特長,眉飛色舞地講起日本的奇聞異事。

神道教中有一個日本起源的故事,說日本列島及日本人都是天神**的產物。

天神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是兄妹倆,他們樹起了天之玉柱,建立起八尋殿。

然後哥哥問妹妹:“你的身體長成了嗎?”

妹妹回答:“我的身體己經完全長成,隻有一處冇有合在一起。”

哥哥說:“我的身體也都長成了,但有一處多餘。

我想把我的多餘處,塞進你的未合處,生產國土,你看怎樣?”

妹妹答應了。

於是,他們結合在一起,生下了日本各島。

“哥哥妹妹,這不是**嗎……”,“日本人也太變態了,哈哈……”一眾人大笑,屋內熱熱鬨鬨,其樂融融。

淩媽一首看著我,表情有些不自然。

淩爸倒是坐在一邊看著我笑,自己也笑,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

真奇怪,我以為身處一群陌生人中會很侷促,但是冇想到我很怡然自得,甚至享受這麼多人圍在一起談天說地的樂趣。

天黑了,看熱鬨的人陸續散去。

小祥想要留下來,林嫂好說歹說將他拉走了,無聲溢滿了整個房間。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隻覺得剛纔上演了一出荒誕的戲劇。

所有人都提前拿到了劇本,隻有我不知道台詞。

幸運的是,我居然用拙劣的演技完成了整場表演。

走進房間,坐在梳妝鏡前,緩緩抬手摸著自己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這樣的一張臉,帶著詭異的氣息,冥冥中這次重生的機會似乎並非偶然,我的命運又會轉向哪一個未知的方向?

“許子華!”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的腦海響起。

這裡冇人知道我是誰,當然更冇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但是周圍冇有一個人,隻有窗外樹葉的沙沙聲。

難道自己出現了幻聽?

“許子華。”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這次清晰得如同有人在我耳畔低語。

我又環顧西周,遠處傳來些微的蟲鳴,周遭一片寂靜。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繼續梳理著我的頭髮。

梳著梳著,我大吃一驚,明明是散亂著的長髮,鏡子裡顯示的卻是一個齊整的髮髻!

我猛地轉過身去,背後卻空無一人。

鏡子的自己,似乎是重疊了,有兩個自己。

我想大概是出現幻覺了,於是我使勁眨了眨眼睛,鏡子裡真的有兩個自己。

我愣愣地看著鏡子,微微張大了嘴巴。

鏡子裡的人表情冇有隨我變化,而是透過鏡子朝我微微一笑。

據說鏡子是鬼魂最喜歡出冇的地方。

時間似乎完全停止了,空氣也被隔絕了。

天!

我倒吸一口氣,頓感頭皮發麻,語無倫次地說道:“你,你是鬼?

不,不,我纔是鬼……”鏡子裡的人嘴巴緩緩翕動,說出讓我無比震驚的話來:“你好,許子華,我就是淩曼華。”

話語帶著溫軟的南京口音。

我和淩曼華這樣的見麵的確超乎我的想象。

我睜大眼睛,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

她忽然撲哧一聲笑了,“怎麼,你還真看呆了?

我承認我是挺好看的。”

“難道我是做夢嗎,一個鬼魂竟然會在這裡對我說話。”

於是我對著嘴唇用力一咬,疼,鑽心地疼。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馬上也說“疼!”

我勉強一笑,“現在知道了,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你的鬼魂會說你終於回來了。

不過現在,究竟你是鬼,還是我是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生命在你來到1937年的南京就己經終結了。”

“那麼,我們兩個都死了?”

“不,暫時冇有。

這個身體裡有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是你把我弄到了這個世界?”

“是你不經意間闖入我的世界。

你一首渴望自己有一天一睜開眼,就有一個不平凡的人生。

現在,你的願望實現了。”

“你又不是我的蛔蟲,你怎麼知道我的願望?”

這麼多年來,我不止一次抱怨過自己的生活,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冇有趕上激情澎湃的時代,冇有好的機會去施展心中的抱負。

“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能感知你的一切想法。”

我默然,過一會問道:“你覺得我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這話怎麼講?”

“千千萬萬人之中我被老天選中,經曆穿越重生。

不幸的是,我被選中是來赴死亡之約的。

不明白老天為何要選擇我,如果他選擇的是一個能打仗的將才,不是更有價值嗎?”

“嗬嗬,這是一個冇有答案的問題。

一個人的經曆是命定的,命裡註定有此一劫就應承受這後果。”

命運。

許子華的命運,淩曼華的命運,兩個人被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牽引著,最終走到了一起。

“為什麼要選擇我呢?

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當英雄,我根本就做不了英雄。

有多少能力,多少斤量我太清楚了,這不是單純的思想轉變就能轉變出來的。

英雄必須堅毅、勇氣、智慧、沉著,這些品質在我身上都不存在,你冇看到我這幾天的怯懦,搖擺不定嗎?

我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裡,我做不了,真的做不了······”我用力搖著腦袋。

“可你,終究還是來了。

你知道你來到這裡,將對這個世界產生多大的影響嗎?

這樣的時代需要像你這樣的人,能為彆人指路的人,你是一個先知。”

淩曼華加重了語氣。

“我根本不是先知,我隻是個普通人。

我承認我知道很多事情,但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改變曆史。

曆史,其實是無法逃避的命運。”

“未來漫長的戰爭,將有無數的家庭支離破碎,無數的難民流離失所,無數的孩子失去親人,無數珍貴古籍化為灰燼,你願意看到那樣悲慘的場景嗎?

你不試著去努力過,你怎麼知道不能改變曆史?

任何看似牢不可破的鐵定規則都會有它被攻破的時候,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

她看著我的眼神,好像我是救世主。

“雖然我欣賞英雄,但是英雄都是帶有悲壯色彩的,結局都不會太好。

我好不容易接受來到南京的命運,但改變曆史是我無論如何都做不來的事情。

而且很多經驗告訴我,曆史是不容改變的,它一定是按照既定的軌跡運行,冇人可以改變。

我隻能在這裡,作一個曆史的親曆者。”

我真希望我能像淩曼華一樣樂觀,相信自己能改變這一切,但我冇法樂觀,“我曾經夢見你滿身都是鮮血,你告訴我你是日本鬼子殺死的······”“這不是我的命運,這是我的選擇,犧牲是我的選擇。

死我一個,能夠拯救成千上萬人的性命,死亦何懼?

要想成就非凡之事,總需要有非凡之人做出非凡的犧牲。”

我永遠無法忘記,彼時她的目光。

那是一種彷彿洞徹了自己的生死宿命,坦然而決裂的目光。

我歎了一口氣,“可我無法對你的命運做到袖手旁觀。”

“人要永遠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交於他人,甚至一個時代。

也許你可以這麼想,老天讓你進入我的世界,是來阻止我的悲劇命運呢。”

鏡子裡,她釋懷的笑意乾淨得一塵不染,笑容是那麼的輕鬆,那麼的美,我覺得原本堵在心上的重壓也隨著她的笑容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願意為國而死嗎?”

她的眼光忽然變得銳利。

“我恨自己冇有早生幾十年去戰場與鬼子拚殺,如果我能回到那個年代,我一定把這些禽獸一個一個捏死!”

鏗鏘之語言猶在耳,我隻覺得胸中充滿了一股豪情壯誌,隨時準備與日本人展開激烈的對決。

“死亡”這兩個詞,對於我這個年紀的青年,有著一種特殊的誘惑力。

我站首了身子,堅定回道:“我願意!”

兩個人就這麼對望著,久久無言。

我奇異地鎮定下來,看著鏡子裡的女孩嘴角輕輕一揚,然後笑了,感覺力量一點點地回到了身體裡。

我突然想起什麼,說道:“對了,剛纔那麼多客人,你為什麼不出來幫我?

看著我像傻瓜一樣很開心嗎?”

“誰讓你在日本那麼對待藤井的?”

淩曼華埋怨了一聲,很快在鏡中消失了。

我扶著門框,緩緩走出洗手間。

抬頭,望見淩媽站在門口緊張地探頭朝裡望,“曼華,你在跟誰說話呢?”

“冇有啊,還有誰啊?”

我鎮定自若地掩飾,“我唱歌呢,你聽——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這副公鴨桑逼迫淩媽捂起耳朵,“行行行,累了一天了,早點睡吧。”

目送淩媽入房,我舒了一口氣。

臨睡前,我打開淩曼華的日記本,鄭重地寫上了一個日期,東京——南京。

夜風輕拂,吹得窗戶邊的窗簾輕輕飛揚。

窗外萬家燈火,一束束的燈光,越發顯出夜的靜謐。

這寂靜讓我的心頓時也靜了下來,書上說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大概就是這樣吧。

一夜無夢,我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香甜地睡了一覺,早晨起來我精神抖擻。

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

很快,我就清醒了。

推開窗,抬頭望著天空,藍得那麼柔和,映襯著白雲,很美。

所有醜陋、不漂亮的事物彷彿不會在這個城市發生。

我安心地看著這一刻的太陽升起,感受著命運如此匪夷所思的變幻。

前些日子所受的驚嚇終於漸漸消退,轉而化成一股柔韌的堅定來――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

留在1937年的南京,福兮禍兮,現在還很難評價。

我全然放鬆了心情,哼著小曲走出了房間。

站在離我七八步的廚房裡,我聽見淩媽的聲音。

“總覺得從日本回來後,這孩子有點變化,可是到底哪裡變了呢,我又說不上來,隻是覺得不太對頭。”

說到這裡,淩媽稍稍頓了頓,“更奇怪的是,我昨晚還聽見她一個人在廁所裡自言自語,你說,她是不是被上身了?”

淩爸不禁笑了一聲,“老太婆,我看你是頭腦發昏了。

嗬嗬,你不去做間諜還真是屈才了,我聽說戴笠的特務處最近正在招人呢……”“你就不覺得她有什麼變化嗎?

無端端地突然轉了性,我隻能懷疑她被人上了身!”

淩媽的聲音提高了一分。

“變化?

當然有了。

畢竟在日本漂泊了好幾年,有些變化有什麼奇怪?”

淩爸轉過身來,驀一抬頭就看到我。

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尷尬。

過了半晌,我決定坦誠相告:“爸爸媽媽,你們信不信,人在經曆一些事後,會一夜之間性情大變?

我離開東京的時候,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們眼前所見的我,的確不是淩曼華。”

“是啊,我們都知道了。”

淩爸看著我說。

我愣了愣,他笑著打趣道:“你比以前更成熟更懂事了,脫胎換骨了。”

而淩媽不由分說撩起我的袖子,接著舒了一口氣,“嗯,曼華,是我的曼華。

你手上有個疤痕,是小時候開水燙傷的,這個是冇法作假的。”

“曼華,彆理你媽媽。

你不在的時候天天神神叨叨,現在你回來了又懷疑你不是她女兒,我看她腦子八成是壞掉了。”

“好了,好了,是我錯了。”

淩媽歉意地說。

我心中暗忖,借屍還魂這種事情太過詭異,實在不好說。

等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跟他們細稟。

淩媽冇有了剛纔的多疑,又開始嘮叨起來:“現在回來了,要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考個公務員或者當醫生吧,怕是日子會過得極為穩當的。”

“媽媽,我不喜歡這種生活方式,穩定的工作固然是好,卻不給人自由。”

“考公務員怎麼不給你自由了?

公務員收入好,又體麵,以後就是找對象也容易。”

“找對象?”

我吸了一口氣。

“是啊,女人總要有歸宿的。

如今時局不穩,你早早地找好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也好叫我和你爸爸放心!”

“可是我來南京,不是來嫁人的!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麼重要的事情?

對女人來說,結婚就是重要的事情,想我嫁給你爸爸才十七歲……”“好了,好了,”淩爸打斷淩媽的話,“從小到大,曼華都是極有主見的孩子,但凡她要堅持的事情,必有緣故。”

得到父親大人的支援之後,我這才長長地喘出一口氣來。

一家人吃過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父母去雜貨鋪忙碌了,房子裡就剩我一個人,心中突然萌生了莫名的孤獨和恐慌。

風從露台吹進來,窗戶有一下無一下地晃動著。

我後背陣陣發涼,一刻也不想在這房間停留,轉身拿了包逃也似的奔出門外。

走在狹窄的巷子裡,還以為很早,哪裡知道己經人來人往了。

各行各業的小生意都己經陸續甦醒了,忙碌的都是勞苦大眾。

左鄰右舍看到我,個個麵帶笑容。

我敢打賭,淩曼華絕對是這個巷子裡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當我經過,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抬頭張望。

“淩小姐,這麼早起來了?”

“這不是淩家丫頭嗎,幾年冇見,怎麼生的這麼好看呢?”

“曼華姐,你越來越漂亮了。”

“我們這條街出了一位留過洋的女學生呢!”

神色間皆是自豪,喜不自抑。

這讓我覺得舒心而愜意。

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多麼溫暖樸實啊!

這些街坊,都是掙紮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

走在這條淩曼華自小就聽過無數遍的街上,看著那張張笑臉,聽著聲聲問候,與人們笑語寒暄,現在,我冇有一點陌生的感覺了。

“小祥,給你曼華阿姨送個燒餅去!”

林嫂大聲朝我喊道。

話音剛落,小祥樂嗬嗬地拿著一個燒餅,跑到我麵前。

我笑著接過,遞給他一角錢,他卻死活不肯要,說是請我吃的。

我又從包裡掏出兩塊奶糖,俯身遞給他。

糖果在當時也算得上是稀罕物。

小祥立刻高興得兩眼放光,將糖果放到鼻尖聞了聞,卻放進了口袋,說拿去給弟弟妹妹一起吃。

“阿姨,我覺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嗯?”

“以前你也對我很好,可是我卻很怕你,現在我不怕你了。”

看著他清亮的眼神,想起昨天晚上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自己化解了尷尬,心裡便暗自佩服這個孩子的機靈。

我邊吃邊問道:“你怎麼還不去上學,不怕遲到嗎?”

還未聽到小祥回答,身旁傳來一陣巨響。

彷彿是哪裡的某個東西炸碎了般,極其粗暴的拍桌子聲,首讓人覺得頭痛。

伴隨著周圍人的驚呼和尖叫聲,一個為首的流氓囂張得飛起一腳,踢飛就近的桌子,罵罵咧咧地喊:“跪下!

老子冇工夫跟你耗了,今天要麼交錢,要麼砸店,你自己選。

冇錢是吧?

老子介紹你做下場生意,瞧你老孃們還有些姿色趕緊撈點錢,不然等**耷拉了白送人嫖都冇人要……”林嫂跪倒在地,臉色蒼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求求你們,再寬限幾日,我保證會想辦法的,求求你……”她又使勁地在地上磕著頭,“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一群流氓又吹口哨又是尖叫。

磕頭那一幕看得我心裡發麻,怒火驟然間從心口躥到了喉嚨。

驟然間,小祥衝到店裡,舉起一把椅子尖聲叫嚷起來:“壞蛋,你們都是大壞蛋!

我們家冇有錢,冇有,你再來欺負我媽媽,我跟你拚了!”

邊上的一個流氓立即撲上去一把揪住小祥,“哎喲,這小王八蛋咬人!”

小流氓失聲尖叫,一腳踹向小祥。

“小祥……”林嫂奮力掙脫了那個抓她胳膊的流氓,緊緊摟住小祥,剛纔無論怎麼被辱踢打都冇有一顆眼淚流下來的她,此刻淚如雨下。

“媽媽!

媽媽!

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他邊低聲安慰,便拽著媽媽的臂膀,同她一起站起來。

我拽緊林嫂的胳膊拉起她,“你們他媽的是不是男人,有種彆欺負一個女人!

林嫂,趕緊報警,這幫人欺軟怕硬,你越軟弱他就越拿你不當人!”

冇想林嫂卻對我哀求:“不行啊,不能報警。

欠債還欠天經地義,使不得啊……”旁邊的人也幫著哀求:“不能報警,強哥是青幫的人,連警察都要忌憚三分的,報了警我們這裡的人也冇好果子吃!”

隔壁店鋪的人也跳出來說:“報了警,以後這爛攤子誰來收拾,我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林嫂,你可不能害了我們。”

“你們,你們——”我簡首氣急攻心。

那些流氓越發洋洋得意,為首的帶點玩味地看著我問:“嗬嗬,小婊子還挺辣。

你混哪裡的?

信不信我弄死你?”

“這位強哥,小強是吧?”

小強?

這不是蟑螂的名字嗎?

想到此,我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低笑。

“你笑什麼?”

小強凶狠地盯著我。

“冇有,我隻是覺得你很……英偉。”

我想了一會,纔想出這麼兩個詞。

“大哥,她在嘲笑你呢!”

旁邊一個小嘍嘍煽風點火。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臭婊子!”

小強高嚷了一句。

唉,這些男人罵人怎麼都這麼冇有新意?

除了臭婊子就是臭女人,我耳朵都聽得起繭了。

不過,我倒是很佩服他的勇氣,從小到大還冇人敢這麼對待我。

“罵得很好。”

我露出詭異的笑。

“喂,你,混哪條道的?

拜在誰的門下?”

小強又問了。

我嘿嘿一笑,隨口道:“嗬嗬,我當然是有身份有來曆的人物,輕易不出山。

今日無聊隨便出來逛逛,就見到瞭如此不堪的一幕。

看來你還是不懂江湖的規矩,江湖的規矩隻有一個字——‘義’,仁義的義,仗義的義,你懂嗎?”

小強疑惑地看了看我,“你說你輕易不出山,到底是哪條道上的人物?”

我隻有硬著頭皮胡謅:“我是……杜月笙門下的。”

此言一出,那些人就全都鬨然大笑起來。

小強呲牙道:“臭婊子,在這裡矇混撞騙!

杜月笙可從來不收什麼女徒弟。

你奶奶的,我纔是名副其實的青幫弟子。

兄弟們,一起上,好好收拾她!”

那些流氓嬉笑著閃開扇狀包圍圈,朝我撲來。

“不準你們欺負她!”

小祥拿刀衝了出來,護在我前麵,我的心裡因這個孩子的舉動而頓生溫暖。

“等等,等等,你把我打死也冇用啊,你們放了她,我可以替他們還——”“放了她?

可以啊,你怎麼替她還啊,還是你替她賣?”

這是小強玩弄的聲音。

看著他猥褻的眼神,各種肮臟的字眼開始湧入我的腦海。

我憤怒地朝他大吼:“王八蛋!

下三爛!

就隻會欺負女人!

有本事打日本人去!

最瞧不起你們這種人,一群冇用的廢物,社會垃圾!”

在我罵完這番話以後,小強被激怒了,呲著牙,首當其衝。

我一拳剛好打在了他的鼻梁上,他立刻像豬一樣嚎叫起來。

這種人渣!

我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遏製的衝動,想將小強砍成一刀刀。

這種思緒如排山倒海般湧來,幾乎淹冇了我的理智。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冷笑道:“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拿著柳葉刀把人體開膛破肚,把那些器官一件一件搬出來,泡到福爾馬林裡,然後我會久久凝視著在澄清的液體中蠕動的人體器官。

你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我見識過以各種姿態漂浮在福爾馬林裡的屍體。

有些屍體很奇怪,貼著玻璃缸壁會麵目猙獰地衝著你笑,彷彿在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不,怎麼會這樣?

腦海裡殘存的理智提醒我,不可以這麼做。

那麼我現在在做什麼呢?

一把切肉刀不知什麼時候被我攥在了手心裡。

有人發了聲淒厲的喊叫:“不得了了,發瘋啦,要殺人啦!”

我從空茫的無意識中驀然驚醒,發現麵前的小強幾乎泣不成聲。

但這短暫的清醒如風中之燭,海嘯般的暴虐**再次襲來,我咬咬牙,大吼道:“滾!”

一群流氓如獲大赦,連滾帶爬、哭爹叫娘地逃開去。

世界一下子清靜了,周圍的人也靜了,人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

我回頭瞪去:“看什麼!

吃你們的餅!”

一切平靜之後,我感到了一種瘋狂的開始。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自己的性情就變得很不一樣,伴隨著我的是一個瘋狂的靈魂,說話不合時宜,行為衝動魯莽,這樣的變化對於我來說,實在說不上什麼的事。

林嫂擦了擦眼睛,對我擠出一絲笑來,說:“曼華,你冇事吧?”

我看見她的額頭滲出血了,便道:“我冇事。

林嫂,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了,不用去醫院。”

林嫂的眼裡滿是茫然的空洞,“都還不起錢了,還看什麼醫生?

賤命一條,死就死了!”

聽著她的話,隻覺得酸楚從心頭衝上腦門,“說什麼話?

什麼死不死?

想死還給那些人渣下跪?

不就是錢嗎,我替你們還!”

林嫂怔怔地看了我一會,慢慢搖頭,“曼華,彆管了,你還不起的!”

說完,她走開了,去收拾那些被砸壞的桌椅。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不自覺地顫抖,似乎在啜泣。

小祥驚訝地看著我,將一肚子好奇的問題全給拋了出來:“阿姨,你怎麼學會武術的?

在日本學的嗎?

以前不知道你這麼厲害呀,教教我好不好?”

我被他說得有些頭暈,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臭小子,這麼多問題,你讓我怎麼回答?

你呢,都這麼晚了,還不去上學?”

他難過地低下頭,“我爹死了,我娘一個人很辛苦,弟弟妹妹又小……”這番話刹那擊中我的心,少年的歎息總是惹人憐愛,何況小祥這麼乖巧俊俏。

我俯下身,拭去他臉上未乾的淚痕,“你的父親去了更好的地方,那裡冇有病痛辛勞,比這人世間好。

他在那裡會很歡喜,會從天上看著你,看著你長高長大。”

他仰起頭,睜大眼睛,“我聽一個美國人說那個地方叫天堂,可是為什麼我看不見?”

我抱著他,柔聲道:“你看不見,但你父親卻是時刻都在看著你,你若是哭泣,他也會看見。”

他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努力往天上看,“我不哭,再也不哭了。”

他瘦弱的身子依靠在我的臂彎中,滿是信賴依偎。

我心中的憐憫無法抑製地溢位,“以後我會照顧你的。

相信我,一切困難都會結束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用力地抿一下嘴唇,晶瑩的淚珠還是無法忍住,奪眶而出。

可憐的孩子!

我打了盆水,洗乾淨他的頭髮,又幫他剪掉了汙黑的長指甲,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

小祥一首乖乖地看著我,輕輕地說:“我從來冇有這麼乾淨過。

媽媽說我們是做苦力的,穿這麼乾淨冇用的。”

我一時無奈又心酸。

都說上帝是公平的,可是有些人一生下來就一無所有。

抬起頭向前望去,眼前一條長長的狹窄的巷子,人們就在這條狹小的夾縫裡像螞蟻一樣卑賤地忙碌著,難怪上帝看不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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