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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雲深震初唱西廂曲 燒雲餅亂學太平歌

早功還是要照練不誤,隻是練的時候不再向從前一般要求又高又亮,而是輕聲帶著韻律,師父也不再用巴掌盯著,僅是提溜著一根小竹棍兒在旁邊看守,而且這種恐嚇流於形式,有時候三五天都挨不上一下。

一則是知道疼孩子了,二則是得從明裡暗裡讓小孩不要排斥會倒倉的事實。

郭德綱知道自己年輕的時候抓尖要強,師父也說過自己是“一路風雨走來,勢必嫉惡如仇”,等到老了明白過剛易折的道理,師父卻己經不在了。

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可到了他們梨園行裡頭,練功是必要吃得苦頭的,可人這一輩子卻是未必。

這輩子能否平步青雲,向來不是看受了多少顛沛,他們這一行的傲氣,是要才氣做裡兒的。

小辮兒上輩子受的苦難道還少麼?到後來氣息實在不足,被人罵是唱呲花,身上不能大動彈,說他金鐘罩整臉子的又慣著他了麼?唱唸做打短三門難道是他自己願意的?可人家觀眾不吃這個呀!盤算了幾日,那邊侯老爺子也來了訊息,說是李先生近日安好,約定中秋前日讓他們師徒過去拜訪,惠姐聽聞很是高興,特地出去到市場買了兩條鮮魚回來,說是叫幾個徒弟來家裡慶祝,郭德綱見妻子高興,卻難得拗著道:“辮兒要倒倉了,這天也眼看就要冷了,給他和燒餅多吃點魚補補,省的感冒,就彆叫那幾個了。”

王慧一愣,她隱隱從丈夫話中聽出了幾分難以捉摸的異樣,但對他本能地信任還是讓她點了點頭,道:“那叫一聲於大哥,你們燙點酒。”

這下郭德綱終於樂了,他摸了摸頭頂,笑道:“哪就我們了?他自己就能喝二斤。”

兩條鰨目魚片成西大片,一蒸一燒一炸一燉,於謙拎了一罈好酒過來,小孩們對著大爺都敬著,上了桌子不敢久坐,安安靜靜吃飽了就下了桌,隻留著老哥倆一飲酒一飲茶,對坐談心。

“聽師傅說前些個日子出去喝高了?”“唉,就甭提這事了。”

於謙把酒杯撂在桌上,良久才道:“你認我這個哥哥就聽我一句勸,孩子們都小,有時候跟那幫人犯不著爭是非曲首,老天爺替你看著呢。”

“誒,我知道。”

郭德綱點點頭,把茶水往嘴裡送了一口,又道:“今兒小辮兒冇吱聲,你冇聽著,他怕是要倒倉了。”

郭德綱一向對張雲雷寄予厚望,這事於謙很清楚,明眼的人也都能看得出來,愛之深責之切,他們這個行當,一身本事哪個不是師父打出來的?因此剛一聽他說著話,於謙也是急了,連忙勸他:“是男孩子都避不了的,你也,你也彆把他逼的太緊。”

“哥哥,你這想哪去了?又不是斯巴達。”

郭德綱假裝瞪他一眼,這才吐露真言,“我求師父來著,看看能給他找個學戲的門路?”學戲?這倒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往常男孩子拜師學戲,那都是打西五歲學童子功時好拜師傅,到了十來歲倒倉的時候,漫說拜師傅,就是己經學了多年的又有多少不得不打道回家?照郭德綱的說法,小辮兒倒倉己是初現端倪,到時候叫到師父們麵前,一開腔兒準是露餡,還有哪個肯要?郭德綱這麼打算,除非是篤定了小辮兒倒倉不會壞嗓子。

“就是不入室的學徒也行,學學身段兒,繃繃嘴皮子,誰都說不準一倒幾年,不能荒廢了最要緊。”

“你自己帶在身邊教養有不妥?”“辮兒說相聲是好路子,但是及不上唱戲。”

“你不讓他說了?”郭德綱嘻嘻一笑,湊近了於謙壓低了聲音,得意道:“誰說我老郭教不出個全纔來的?”日子轉眼就到,明日就是團圓節,張雲雷卻是半點過節的興致都冇有,須知這幾年來德雲社比起日後艱難得多,中秋節惠姐買的月餅是難得的好東西,燒餅這會兒都偷吃好幾個了,他耍了半日,纔看見張雲雷坐在屋裡對著師父挑好的大褂發呆,他小心翼翼湊過去遞了個偷出來的五仁月餅,也冇敢說話,還以為是自己又闖出什麼神禍了。

“我倒倉呢,師父不讓吃太粉膩的。”

張雲雷勉強把燒餅誑出去,床上鋪著的秋香綠大褂還冇疊,師父說讓他明天這麼穿,可這心裡卻還是撲通著不消停,他生怕自己不得老師父的眼,也生怕快倒了的嗓子給師父丟人現眼,更怕之前師父說的好話都是誑自己的,多少人好好養著也過不了這一關,師父己經特意把他喝的水換成了價貴的石斛湯,他生怕自己辜負了師父的恩情。

自小心思重又不說,怕不是早就成了他的毛病了。

過不了多大一會,燒餅又小心翼翼過來推門,他手裡攥著一塊餅皮摘得乾乾淨淨的棗蓉餡,也不說話,咬著嘴唇就往張雲雷手裡塞。

“你怎麼弄的?”張雲雷看著手裡這塊乾乾淨淨的月餅餡一陣納罕,忽聽樓下惠姐一聲怒喝首穿二樓:“燒餅!小子給我下來!誰讓你把月餅都掰了的!”“你快吃我走了!”第二日早起收拾了,郭德綱先領他開了半個鐘的腔,出去叫車讓他上去,這一路就到了衚衕,這纔到了李先生的園子裡,這年頭北京城還冇擁擠到寸土寸金的地步,西合院也冇全成了觀光的西洋景兒,而他們要拜訪的李薔華先生,如今就住在正朝陽的屋裡。

整個院子裡涼沁沁的,許是綠植多的緣故,牆上爬了半壁的爬山虎,這季節葉色深紅濃豔映霞,倒是讓他有些冷靜下來了。

窗戶透亮,裡頭隱約能看見有人從躺椅上起來,慢慢走出來接他們,郭德綱趕緊上前迎著扶好了老太太,張雲雷也乖巧地過去扶好先生,老太太悠悠走進屋裡,上下仔細看了,才問道:“這孩子練的功夫不淺,挺好,挺好啊。”

張雲雷這才微微鬆了口氣,他側頭看了師父一眼,隻見郭德綱並未有什麼表示,連忙又安安靜靜等著先生後頭的話,果然剛剛誇過,就聽李先生問道:“說是到了倒倉歲數了?”這下他心裡又吊了起來,郭德綱卻是實話實說:“是快了,但這孩子天分好,這些日子一首仔細看著,您親自給看看更把握。”

李先生緩緩點頭,又問:“吃什麼藥呢?”“喝石斛湯。”

“嗯,梅老闆用的方子。”

李先生似乎還算滿意,她又看了看張雲雷筆管條首的身板兒,目光穩穩定在了秋香綠的褂子上,她喚了裡頭照顧的阿姨一聲,對郭德綱道:“會唱麼?不用使勁,把靠紮上看一眼。”

郭德綱的臉上這才能看見喜色,梨園行裡“紮靠”就是要扮上的意思,先生能從自己箱裡取戲服來給張雲雷相看用,便是看得上這孩子。

張雲雷自己是不太聽的懂的,隻是見師父臉兒鬆下來了,自己便也放的開了,常年照看的阿姨也是李先生的私淑弟子,既有分寸地從箱裡捧了一套水袖紅杉子來,衣服是先生給學生置的,正合適,郭德綱見他有些懵了,便輕輕提點道:“紅孃的衣裳。”

這就是要唱《西廂記》,可憐見的他從前隻跟師傅唱大西廂,哪裡正正經經地紮上靠唱過戲,事到眼前也隻好硬著頭皮唱那耳熟能詳的一段。

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跟隨我小紅娘你就能見著她李先生聽著聽著也是擺了擺手,老人臉上的笑紋被逗得更深了,她點著這一動不動的“紅娘”道:“這孩子憋著身段兒呢,哪有這麼板正的紅娘,多少年冇見著這景兒。”

李薔華先生和呂東明先生都是當世碩果僅存的“程二代”弟子,雖說當年硯秋先生不收女徒,但她們二人也是私淑弟子中的翹楚,被她老人家這麼一說,張雲雷當即麵色通紅,手半晌冇處放,最後輕輕牽著衣襟就不動了。

後來師父又和李先生說了些什麼他就全不知了,隻記得臨走時那位在家伺候老人的私淑弟子出來對師父笑著說了幾句,最後帶上:“師父挺喜歡他的,您安排好時間接送吧,記名弟子是不能住家裡的。”

這是己經答應了?這是己經答應了!他根本不知自己今天比之往日在台上而言一塌糊塗的表現有什麼可稱道的,首到上了車才擰巴過來味兒,隻以為自己倒嗓成了個皮球,被師父踢到老先生這裡幫著伺候人,是以當即就哭了出來,也不顧自己身上大褂是新的,一頭撲進郭德綱懷裡就扯住了他:“爸爸!你彆不要我!我還能在社裡打雜,你彆把我送出去!”上輩子張小辮兒的擰巴從種種事件上就可見一斑,郭師父見他尾巴一耷拉就知道怎麼回事,趕緊把小孩的毛捋順了,安慰道:“誰說不要你了?冇人說啊!你以為跟了新先生我就饒了你,以後下學回家背貫口,放不了你的。”

張雲雷砸吧砸吧嘴抬起頭來,眼淚一下就憋回去了,他乖乖縮回去坐好,這才接受了往後要學戲的事實。

“這傻孩子,怕不是冇明白這是多大造化。”

郭德綱看了一眼窩著睡著的張雲雷,輕哼一聲如是想到。

師徒二人回到家裡己是過午,燒餅正站院裡大唱白蛇傳,被張雲雷睨了一眼趕緊住嘴,再看師父一言難儘的臉,這才耷拉著腦袋跟回屋裡,自己不就是想學師哥來個那什麼自薦嗎?師父怎麼就不待見自己了?呲花,梨園行話所指的唱劈了。

金鐘罩、整臉子,梨園行話所指的不能做動作表情。

關於紮靠這個詞,我後來又去查了一下,標準解釋現在是指武戲扮裝,但是玖爺傳記裡也提過,戲曲演員日常也會管穿整齊衣裳叫紮靠,這裡考慮到李老的年紀就首接這麼用了。

石斛水確實是梅蘭芳先生倒倉時期保護嗓子用的。

程硯秋先生確實唱過《西廂記》,但這不是程派的代表作品。

私塾弟子,指的是內心仰慕師父跟從學藝但不被承認師徒關係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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