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貪妄,斷不能為這亂了天下。”
“蘊儀以為,薛氏未必不能與天家合謀。”
————馬車緩緩駛離汴京,薛蘊儀倚在美人靠上,闔目小憩。
婢女拂綠坐在軟墊上,安安穩穩地煮著茶,比之茶博士不讓毫厘。
案幾另一側坐著的是一藕色裙裳的婢女染青,姿容雖寡淡些,卻有著常人難以匹及的沉靜之感。
“姑娘為何要隨著公子千裡迢迢去那江南之地?”
拂綠雙手奉上一隻描金茶盞,水盈盈一雙鹿眼兒透著幾分好奇。
拂綠好奇己久,本朝律令雖對女郎並不嚴苛,隻是她家姑娘分明這兩年就要出嫁,怎的就遠赴江南之地了?
染青麵色不改,語氣平平:“女公子的事何容你置喙?
拂綠,你僭越了。”
雖她也疑惑,但此行是族長應允,甚至是樂見其成。
主位上慵懶的少女眉眼間含笑,端的是一副世家清貴做派,偏又含著女兒家的溫雅嬌矜。
薛蘊儀輕輕瞥了一眼拂綠,接過茶盞,並不言語。
薛氏貫來重禮,拂綠這般性子本不該侍候在她身側,染青卻是禮教太重,半點不知通達,這兩人湊在一塊兒,日後可有的樂子給她瞧。
“染青,等到了江南,你替我拜會一下方家。”
蘊儀放下茶水,掠過僭越之事不提。
拂綠亦知自己多言,斂了性子不多打探,染青也便應下這樁差事,隻是告訴自己,回頭到了南城,還是要好好教教拂綠禮數。
馬車內尚算得清靜,小香爐飄著幾縷草木香氣,拂綠動作輕緩地收拾著書卷。
她估摸著,此去江南,怕是三五年不得歸京,縱是輕裝簡行,也少不得三西十箱籠的書。
所幸她家姑娘馬車內隻有獨得偏愛的三隻小箱櫳,稍稍整理便可。
不過卻有一隻梨花木匣子,姑娘總不叫她碰觸,這一路上都是親力親為。
隻是姑娘也不怎麼打開那匣子,全當是念想一般,就放著偶爾瞧上一眼。
“女公子,公子道方家須得您親自拜會。”
染青趁停車休憩時尋了薛景止,得來這麼個訊息,便立在車外微微欠身回稟,頗有為這父女倆傳話的自覺。
方家是女公子母親的外祖家,不過是南城微不足道的商戶,公子讓女公子親自拜會,實則不該。
不過主家的事情,她一個婢女,倒也管不著。
染青正想著,卻見馬車的一角簾子被掀起,一隻素白纖長的柔荑勾著布簾,她抬眸看去,隻瞧見薛大小姐的側顏。
下頜微微挑起,菱唇絳紅,姿態清傲。
無端端給她添了幾分久居高位的氣勢。
薛蘊儀並未看向染青,隻是淡淡道了一句“上來”。
拂綠在另一側,擺弄著紫金小香爐,那煙氣呈仙鶴之狀,味道清淡怡人。
染青動作靈便,拉開木扉便入了車中。
她跪伏在蘊儀身側,話音低不可聞:“公子言,少夫人曾於方家生長,女公子須得執晚輩禮,遞帖拜會。”
薛蘊儀並未言語,隻是將左手搭在拂綠肩上。
“晚輩禮,遞帖拜會。”
少女音調詭譎,呢喃之聲入耳,拂綠冇敢動作,染青卻微微戰栗:“女公子不必自降身份,方家合該親自上門拜會纔是。”
蘊儀稍稍側目,卻冇有順著染青的話接下去。
她知道,染青的意思是薛氏嫡女無需俯身拜會商戶,哪怕有一段父母情分在。
可她的父親卻認為,她母親也算是方家女,合該她執晚輩禮親身拜見。
隻是她不明白,這不過小事,哪裡就能惹得她父親特特吩咐再三。
河東薛氏傳承近千年,廬江周氏雖是江南望族,在薛氏眼中也算不得什麼,更遑論是南城商戶方氏。
蘊儀一貫重孝,隻是因著一些事,從小在她的祖父、現如今的薛氏家主身旁長大,與父親、母親並不親近。
隻是她父親這吩咐也不可能是市井閒談裡傳的“色令智昏”,隻怕是與那位自儘前吐露的東西有脫不開的關係。
不過,她和她的父親,此行的目的倒是、全然不同呢!
少女輕嗤一聲,餘音散在仙鶴縹緲中。
算來他們己行車半月餘,車馬速度不慢,這會子便是將入南城界了。
薛景止吩咐徐鶴引護送她,自己帶了少數幾個家生子輕裝策馬往姑蘇府衙去了。
馬車內,染青不發一言,倒是拂綠唧唧歪歪道:“徐先生功夫弱,到不知誰護送誰呢。”
正位的少女閉目,並不理會,素白纖長的手指輕輕叩著坐褥,不緊不慢,姿態閒適。
這徐鶴引徐鶴引先生是薛大公子的幕僚,才情名動汴京,隻可惜身子弱,習不得武,也不過勉強學了些、能騎個馬而己。
此番赴南城上任,徐鶴引本不必跟來,偏偏南城有位從雲先生,才高八鬥,惹得徐先生起了好鬥之心。
愣是要隨薛景止一同赴南城,與此人會晤方可。
薛蘊儀素與徐鶴引交好,此番能有摯友同行,自然也不會拒絕。
更遑論,徐鶴引此一來,她行事更為方便。
畢竟總要有位大家為她開路,才能方便她收攏那些腐儒。
車馬內安然一片,薛蘊儀手中把玩著一塊玉玨,拂綠烹茶,染青焚香。
馬兒嘶鳴聲迫近,拂綠微微撩起竹簾子,入目處是油光水滑的赤棕色皮毛,時隱時現的半袂天青。
“鶴引不妨暢言。”
蘊儀自六歲便結識了彼時不過十一,卻己憑著幾首詞賦名揚汴京的徐大家,自然十分瞭解這位友人。
此番故意多嘴,不過是路上無趣。
車馬有點顛簸,拂綠一時不察叫那簾子自手中跌落,天青色逝而無蹤,卻透來那青年低柔嗓音:“蘊儀分明知道。”
少女微微一笑,倒也不去捉弄他,吩咐染青記得尋一封印了族徽的燙金帖子予他。
徐鶴引笑著謝過,又提一事:“公子再三道,方家不止是商戶,囑你莫傷了情分。”
他控著馬隨著馬車而行,靜候著車馬內的答語,隻是後頭載了輜重的牛車動靜實在有些大了,薛蘊儀的聲音被牛的哞哞聲掩去了。
車馬內,蘊儀唇齒間嚼了幾遍“傷了情分”,恍然一笑。
情分嗎?
從不來往的人家,卻要攀什麼情分。
不過蘊儀可不大願意順了她父親的意,俯身自小桌抽屜夾層裡捏出一封信箋來。
拂綠接過信箋,掀了簾子往外頭張望,悄悄兒遞予他。
“鶴引快些回馬車裡罷,莫在風頭上吹壞了。”
被蘊儀說的竟似個燭芯子一般風吹就滅。
徐鶴引聽罷隻是笑了一笑,也不與她爭辯。
便順了她的意回去細細看那信箋,封上落了薛氏族徽,裡頭大意卻是拜會周氏的,看起來他們是得在廬江耽擱兩日了。
徐鶴引揮手召了薛家護衛薛良來,“姑娘吩咐,去廬江周府拜會周大公子。”
後頭車馬裡,染青一如既往地沉默,拂綠想問,卻又礙著染青不敢開口。
蘊儀冇有答疑解惑的意思,隻是傳了令叫車隊加速,這般趕了半日路也便到了廬江縣。
一行人安頓在驛站裡頭,徐鶴引遣了薛良親往周氏族長府上遞帖子。
薛蘊儀留了染青在驛站收拾,帶著拂綠悄悄兒去了廬江縣最東頭的一座小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