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緩步走出,他一直注視著陸淵身後露出的半個小腦袋。
十三年未見,昔日嗷嗷待哺的小女嬰已然出落成了人間仙子。
可他還是在見到對方的第一眼便認出了。
他的眼神很複雜,有激動、自責、猜疑、希冀……但更多的卻是膽怯。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也按捺住了心頭所有情感看向眼前這個年輕男子,緩聲回道:“若今日未被打斷,我將教會他們人性本惡的道理。”
“那世間豈不都是惡人?”
“孟聖賢主性善,荀聖賢主性惡,可如你所言,無論是性善還是性惡,他二人都是為了引出教化之重,殊途同歸,若教化不當,性善也惡,若教化得當,性惡也善,世人之善惡一看教化,二看個人之經曆與感悟。”
“既是殊途同歸,你又為何要教會他們人性本惡的道理?”
“見本心之惡,方可向善而行。”
“我想見一見你心中之惡。”
夫子聞言又朝陸淵身後看了看,目光更加複雜。
良久,他向兩人側身道:“請進吧。”
陸淵徑直走進學堂,尋了一個座位坐下,少女也緊隨其後,搬來一個凳子緊緊挨著他坐下。
夫子的眼神從未自少女身上離開過,自然將這一幕看在眼裡。
他看向陸淵的眼神有了變化,卻冇有多說什麼,轉身去為兩人泡茶。
在他泡茶之際,少女又趴在陸淵耳邊小聲道:“師父,他看我的眼神好奇怪啊!給我的感覺也怪怪的。”
陸淵微微偏開頭,而後才詢問道:“哪裡怪?”
少女搖了搖頭道:“我也說不上來。”
陸淵看了看不遠處動作緩慢的佝僂身影,又看向少女道:“那便先不要想。”
“哦。”
少女不知道師父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不妨礙她聽師父的話。
不多時,夫子端著煮好的茶壺上前,先斟上一杯遞給陸淵,又斟上一杯遞給少女,遞給前者時,態度恭敬,遞給後者時,則滿是小心翼翼。
“這是什麼?”
少女看著熱氣蒸騰的茶杯有些疑惑,她自幼修仙,不食五穀,未曾喝過茶。
“這是眷思量,我珍藏了多年的茶,你嚐嚐。”
回話的是夫子,他看向少女的目光分外柔和。
他的目光讓少女有些難以適應,少女看向自己師父,見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於是也有樣學樣。
可茶水與唇瓣接觸的瞬間便被她吐了出來。
少女將茶水推得遠遠的,美眸中帶著感傷之色,道:“是嫩芽哀鳴的味道!”
夫子怔怔地看著少女稚嫩又單純的臉龐,心中一陣悸動。
這個女孩有著不染紅塵的乾淨,乾淨到讓人不忍心玷汙一絲一毫。
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怯意就越大。
夫子低頭,看著掌心熱氣蒸騰的‘眷思量’,不知該如何下口。
陸淵對少女的表現冇有絲毫意外之色。
他緩緩放下手中的茶,向夫子解釋道:“她自幼隨我在山中修行,不食人間煙火,對世事亦知之甚少,故時長會有稚嫩之言。”
少女聞言立即湊到陸淵耳邊,輕聲道:“師父,不是說在世人麵前要叫你兄長嗎?”
陸淵看了看夫子,道:“在他麵前不必如此。”
“哦。”
少女不知曉緣由,但不妨礙她聽話。
夫子眼眶微熱,不敢抬頭,低聲道:“人之成長,在於謊言、在於人心險惡、在於世事無常、在於生活所迫,故天真稚嫩隻存在於不諳世事的孩童臉上,她如今十六了吧?看得出,她從未有過煩憂,如此甚好。”
“知世事乃人生必經之一環,無人能夠避免。”
“若非必要,自然是來得越晚越好。”
“在我身邊,她可以一生不為世俗所累,可若真的如此,她的人生便不再完整。”
“世上本無完事,又何必處處苛求完美,能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乃我等常人一輩子不可企及之夢。”
“前些日子我問她想不想懂這世道,她說想。”
“她本就一無所知,如何能做選擇。”
陸淵並未接話,而是突兀問道:“你有孩子嗎?”
夫子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倚靠在陸淵身旁的少女,他搖了搖頭道:“有過一個女兒,死在了那場仙人隨手締造的大雪中。”
陸淵端起茶,輕輕抿了一口,看向身旁因為聽不懂二人所言而在發呆的少女道:“你從未見過聖賢書,可否好奇?”
“嗯嗯!”
少女點頭,跟在師父身邊十餘年,除了日升月落、草木枯榮,她什麼都冇見過,因此對一切都很好奇。
“既是如此,你可以去看看夫子教授孩童們的聖賢書。”
“好呀!”
少女當即走到不遠處的書桌前,動作生澀地翻開了夫子的破舊竹簡。
“讀書講究全神貫注,不為外物所擾,莫要被我與夫子分去了心神。”陸淵補了一句。
“嗯呢!”少女立即應了下來,專注於手中竹簡。
陸淵這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夫子道:“你從何時知曉她是你的女兒的?”
不料夫子聞言麵色大變,慌忙看向不遠處的少女,見她全神貫注盯著手中竹簡才略為安心,回首看向陸淵低聲道:“我說了,我的女兒已經死了。”
陸淵不以為然,隻是道:“她很聽話,我讓她全神貫注她便不會分心做它事,你我二人談話皆不會入她耳。”
夫子有些驚疑地在看向少女,卻見對方完全沉浸於手中竹簡,似乎確實不曾聽見兩人說話。
他這才放下心來,看向少女的目光不再掩飾,目中儘是柔和。
他聲音輕緩道:“自見她的第一眼,我便知曉。”
“因為眉心的那點硃砂痣?”
“因為她眉心的硃砂痣,因為血脈相連的感應,更是因為她的眼神從未變過,還是如三歲時那般,單純而乾淨,見之忘憂。”
陸淵再次抿了一口手中之茶,看著滿臉老態的夫子道:“你並無修行之資,但文心自成,若是走儒家一道,可為書聖,這些年來從未有儒家之人找過你?”
“找過,在那場大雪出現之前便找過。”
“為何不入修行路?”
夫子收回瞭望向少女的柔和目光,聲音低沉道:“那年大雪,天寒地凍,常人難以抵禦,我前往尋求儒家之人的幫助,他們婉拒了,隻因得罪不起這降雪之人。”
“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你若委曲求全,自此踏入修行路,將來自可親手斬殺那降雪之人。”
“整日將聖賢之言掛在嘴邊,卻對苦苦求生的凡人不屑一顧,這樣的修行路,不入也罷。”
“不入修行路,不向天地彰顯己道,這天地便永遠是你不喜歡的樣子。”
“連心中的浩然氣都守不住,又如何能向天地彰顯己道。”
“所以他們碌碌無為,而你被病痛折磨一生。”
這句話讓夫子低頭沉默。
陸淵又道:“你的妻子呢?死在了那場大雪?”
“天寒時日過長,糧草斷儘,她抱著三歲大的女兒前往了傳道山,希望山中有仙,能救女兒一命。”
“此地距離傳道山有數百裡,有山路崎嶇,亦有大寒封鎖,凡人哪裡過得去。”
“我前往求援時,被那群儒家修士帶離了這裡,他們不希望我回去送死,我以命相逼,誓言此生不入修行路才得以脫身,在大雪中尋了十天十夜纔在傳道山不遠處尋到了她被凍成冰塊的屍身,卻因自己腳下無力,碰倒了冰塊,碎成無數。”
“雪乃何人所降?”
“巡天使。”
夫子顯然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中,眼眶通紅,涕淚儘下。
陸淵看了一眼少女,對方依舊沉浸在手中竹簡上,對二人所言之事一無所知。
“她……可曾想家?”
夫子嘴角顫動,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在心中壓抑了很久的問題。
然而陸淵隻是麵色平靜的搖頭。
“她本就不知家為何物,又如何能想。”
“如此……也好。”
夫子本就蒼老的麵容彷彿又蒼老了很多,可又帶著某種釋然。
陸淵聲音平靜道:“你命不久矣。”
“我知道。”
“起死回生於我而言不難。”
“不必了,隻是……能否讓她多陪我些時日?”
“我本就是帶她來尋家的。”
“好!好!她可有姓名?”
“姓名是父母取的,我隻是她的師父,該問你纔對。”
夫子沉默了良久才道:“她已入仙道,不應受凡塵前事之擾,名字自當由你來取。”
“真不打算與她相認?”
“她本為天上仙子,為何要因我這個多年未見的父親而落入凡塵?”
陸淵一口飲儘杯中之茶,並未開口。
夫子恭敬為其添茶,同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