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三危山蒼鸞一族司命之子,生而為凰鳥,羽色豔麗非常,族人稱之為祥。
阿父蘇暄澤卜算天命,說我有破軍庇佑,天命在肩,生來便是縱橫天下之將。
阿父希望我如同久旱的甘霖、照路的明月一般,成為一個溫暖的人。
世人皆言鸞鳥一族最是昳麗,偏好華服珍寶,我卻不同。
我喜歌舞,絲竹之樂,驚鴻之舞,初見便覺得美好難忘。
折葉吹簫,音聲渺渺,玉堂金馬,風流如畫。
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待到成年,我便去了人間。
聽聞人間歌舞昇平,最懂絲竹之聲,生蓮之美,我欲入塵世一遭,圓我心中錦瑟之夢。
初見人間,是壯觀浩瀚的大好山河,是熙攘沸騰的碌碌行人,是文人揮筆三千字的洋洋灑灑,是武將策馬定江山的金戈鐵馬。
這裡與三危山不同,不同的是熱鬨,是煙火;卻又與三危山相同,相同的是安寧,是歡樂。
我曾遊曆各城,尋器樂之聲,也曾走入街巷,看驚鴻之姿。
人生苦短,肆意尋歡,鸞鳥生而長生,死而涅槃,我有足夠漫長的時間去傾聽泉水之叮叮,靜賞花開之靡靡。
宛如一介富足公子,人間百年,入眼繁華依舊,不知民間疾苦。
然而人生諸多不得意,盛世變亂世不過眨眼之間。
魏晉之間,南北相攜,帝王點兵,生離死彆。
盛世的景色一朝一夕間毀於一旦,人間不再是安享歡樂的樂土,戰亂不休,流血漂櫓,一派煉獄之色。
我恍若做了一場綺麗的大夢,如今夢醒了,入眼淨是彷徨悲傷。
滿目瘡痍,不過如此。
黃泉地獄,不過如此。
倉皇逃竄的婦人匍匐在腳下,傷處血流不止;瘦小柔弱的孩童被擊打在地,求饒聲聲入耳;淚流滿麵的老人顫顫巍巍的長跪不起,想要庇佑家人。
他們一輩子淳樸平凡,一輩子活的艱難,盛世命薄如蒲葦,亂世命輕比草芥,卻還想掙紮著活出個人樣兒來。
我看著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長跪伏在地,向橫行的軍隊哀哀求饒,被領頭人一腳踹翻在地,渾濁的眼中透出悲慟的絕望來。
又見常聽我吹樂的小孩兒奄奄一息倒在母親懷中,麵如金紙,喃喃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可憐的母親死死捂著嘴安靜的流淚,偶爾從指縫漏出零星一點嗚咽悲泣,我瞧她許久,才明白她是畏懼哭聲給村人帶來災禍再生事端。
我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努力的活,看著他們一次又一次被打倒,有股難言的情感漫過心臟,纏繞肺腑,泛著細微的疼。
我原先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怪異心情,後來才知道,那是我對人間不公事的悲愴和憤怒。
我第一次奪走了彆人的性命。
溫熱的血自傷口流出,浸透了我的手掌,蜿蜒而下。
絲綢藍衫染上了殘忍腥味的血色,肮臟絢麗。
我聽見了生命一點點流逝的聲音,我聽見了他們哀嚎求饒的聲音,我聽見了刀劍劃開皮肉的聲音,可我心中冇有憐憫。
待萬籟俱寂,我垂眸看著被染臟的衣物和雙手,久久無言。
自弄臟了自己的手那一刻起,我就做不回以前那個不知民間疾苦的意氣少年了。
後悔麼?
我捫心自問,心中己然有了答案,不後悔。
持刀而立,再不回頭。
亂世第西年,我入了他人靡下,做了一個不知名的兵丁,心中自有是非正義、執著妄念。
我欲做修羅,護我想護之人;橫行沙場,守我想守之城。
偶爾閒暇,我依然臨江奏樂,一如當初光風霽月的意氣少年,隻是我己不再穿絲綢錦繡,在豫豫前行中,一身黑衣軟甲,伴我淌過悲傷之河,血染之水。
世人隻知鸞鳥一族多昳麗,不知鸞鳥一族是天生的戰士,敏捷和強大,在戰場上往往所向披靡。
又是一個西年,功成名就,榮耀加身,受封得賞,我成了這亂世最年輕的少年將軍。
主君讚我為縱橫沙場之將,生而不凡,不可小覷,得之他幸。
我恍惚間想起阿父卜算出的天命:霖月,你有破軍星宿庇佑,天命在肩,註定成為縱橫沙場之將。
如今,我己成了破軍之將,死守陣線幾年有餘,卻還是參不透阿父口中所謂天命。
七月,敵寇來犯,我布殺陣,策馬衝鋒,交戰三日,我軍不敗,大捷。
倖存的兵丁帶著傷,含著淚,告假歸鄉。
入城,我端坐馬上,兩側百姓歡呼,笑鬨感激,讚我為戰神。
我跳下馬,扶起路邊欲下跪致謝的老者,拒絕了所有百姓的惠贈。
有一年幼稚子,撲我滿懷,他稚嫩懵懂的臉上,一雙明亮的眼映出蒼穹流雲,還有麵帶和善笑靨的我。
他喊:將軍,我長大可否成為您這樣的人?我心中有些驚訝,但還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我摸摸他細軟的發,希望他不再被困於一城之土,希望他再去看看這人間其他玄妙,希望他有幸長於太平年間,成為比我更好的人。
城中百姓說,他們的少年將軍是一個光風霽月的溫暖之人。
庇佑他們安危許久,依然友善,包容,親切,宛如冥冥黑暗中劃破長夜照路的月。
他們的將軍最愛絲竹之美,偶爾閒暇,一身翠繡藍衫,臨江倚竹,吹簫奏樂,有清風明月之姿,瀟灑不羈,風流如畫。
或許是我愚鈍,守江山數年,終於懂得了何為天命。
我主動請命征戰,馳騁沙場,爭奪江山,敵寇從實力相當到流離散亂,最後成了莫追的窮寇,稱王路上的枯骨。
我黑衣軟甲下藏著累累傷痕,刀劍飲血泛著紅光隱隱。
戰爭殘忍,或許日後史書上記載,那些有血有淚的兵丁也不過是無名無姓的亡者中的一個,那些有血有肉真誠的百姓,死了也不過是亂世殘酷的佐證之一。
亂世吃人,人人都掙紮著活出個人樣兒來,命如草芥,人似浮萍,卻冇有幾個人得以善終。
那些戰俘睜著茫然的眼睛,稀裡糊塗的成了彆人的刀下亡魂,兵丁同樣茫然失措,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殺人。
戰爭把人間變成了煉獄,到處都在吃人,到處都在死人。
不甘的亡魂啊,日日徘徊在大地上。
離家的遊子啊,夜夜悲泣回不去的故鄉。
人活得太苦太苦,和平像是一個縹緲虛幻的夢想,求諸天拜神佛,依然難填意難平。
我見不得人間如此苦,想替所有不甘枉死的人見證他們的夢想成真,見證一個冇有戰爭的太平盛世,人不必稀裡糊塗的死去,不用殺人,也不必擔憂被人殺,那樣被命運玩弄扭曲的稀裡糊塗的人生,將不會在他們的後代身上重蹈覆轍。
我認為,這就是我的天命。
天命在肩,義不容辭,我征戰數十年,隻盼有朝一日這世間再度太平,百姓安康,煙火鼎盛。
硝煙西起十幾載,征戰沙場十幾年,許是人間祈求感動諸天,我所求終於如願。
我仰望著天命所歸之人著黃袍,戴冠冕,一步一步走上金階,從此富貴潑天。
終於能如釋重負的輕笑一聲,轉身毫無留戀的離開。
此去人間三十載,交付天命,榮耀加身,再回故鄉感慨物是人非,傲骨猶存,意氣風流,脫去將軍戰袍,歸來仍是少年。